翌日，乌云当空，阴风习习，天下豪场人声喧哗。
“我直接弄死他吧。”
蓟翎自进场就紧随傅鹤身侧，昨晚他焦虑了整宿，太阳穴突突直跳，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说的什么话。”傅鹤笑出声，他没穿大氅，连大袖都脱了去，只着青绿色束袖长衫，装扮轻简。
“他要是敢伤了你哪儿，我就折了他哪儿！”蓟翎道，他做人随性，向来偏心。心里认定了傅鹤，就凡事都会站在他身边，天打雷劈，在所不惜。
瞧着蓟翎咬牙切齿的模样，傅鹤眼中的缕缕情丝缠缠绵绵地荡出一波涟漪，鼻间蓟翎的气息敲打着他心头挂着的花铃，叮当作响。
蓟翎很担心他，他心如明镜。
他忍着想撩拨蓟翎的冲动，安抚道：“只是印证下我的猜测，会小心的。”
傅鹤说完步履平稳地登上校阅台，自入场他便隐隐感到被一股视线跟着，傅鹤环顾四周，眼神最终落在道渊身上。那人不言语却是蹙眉紧盯着他，傅鹤轻笑着向他做了个口型：“无需担心。”
楼观因那日将人踹了，选了靠远些的位置，看见向小山连连上前同傅鹤低语，他心中疑惑，忍不住对走回来的向小山道：“你怎么突然如此关心他？”
“你瞎？看不见他脸色那么差吗？”
“火气这么大！？”
“就说你瞎。”
担心傅鹤也不耽误向小山挖苦楼观，却不想楼观盯着他的脸一会儿道了句：“我是瞎，我见你面色发白，可是病了？”
向小山闻言一怔，他因担忧傅鹤昨夜并未歇息好，今晨一口饭未吃，此刻腹皖疼痛，确实有些难挨。
这只大妖怎么回事，该瞎的时候偏偏不瞎？
楼观定定望了向小山会儿，淡淡的药草香竟引得妖少主的脸颊有些发烫。
他清了清嗓，迅速将视线移到傅鹤的脚踝上，穿透那双竹青色的长靴仿佛看到了傅鹤踝骨上的桃花状妖印。
傅鹤就是他的小青梅，楼观已经确定的八九不离十。思及至此，妖少主便心生不忍，又碍于傅鹤所犯之事属实难解，他一时想不到别的法子，只盼结束后傅鹤能解释清楚，就算他的小青梅日后被逐出傅家，以他妖少主的身份，定能护人一世平安。
约定时间已到，傅冼之姗姗来迟。
他故意晚来片刻，方才服下那人给他的药，这药可使人功力瞬间提升，服下后即刻生效，半个时辰后失效。他掐算好时间才将药服下，以保万无一失。
傅冼之飞身登上校阅台，客气地拱手，显得谦逊有礼。相反，傅鹤站得笔直，神情无波无澜。
“傅鹤，今日我为傅家正门规，也还聚英院众人一个公道，你只需接我一招，其余皆由我傅冼之同天下人解释清楚。”
傅冼之手腕转动，灼华寒光乍现。
阵阵凉风将傅鹤发丝吹起，他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尔后手伸进右袖口，将隐在内里的银镯向左移动五档，脸色瞬间白得近乎透明。
灼华闪着银光直逼其身，傅鹤脚跟轻转，身形微动，衣随身飘，风姿飒飒，剑锋竟贴身而过，未伤到他分毫。尔后，他如轻鸢掠影般轻盈地在对面人的周身绕了一圈，纱笠翻飞，傅鹤脚尖点地，缓缓落回原处。
傅鹤不仅躲过灼华，还打掉了那人的纱笠，众人还不及感慨时隔七年又再次见到第一俊郎君的脸，就见傅鹤左掌翻动，手中薄雾轻散，直直地撒到对面人的脸上，那人的脸以不可思议的诡异姿态开始变形，他慌乱地用衣袖挡住脸，只是变回原样的脸再怎么挡也于事无补。
见着人脸，心中猜想得以验证，傅鹤还是怔了半响，他眼中不解，口中喃喃：“无垠……”
一声轻唤将那人叫醒，他立刻意识到傅鹤是谁，眼中浮现出半丝恭敬半丝犹豫，但立马就被压了下去，面对傅鹤满是询问的错愕神情，他两手迅速交替，右手握紧灼华，竟是不顾一切地将全部真气注入剑中，飞身猛冲过去。
“噗嗤！”
冷刃插入□□的声音凄厉地响起。
“呃……”
灼华完全没入傅鹤的腹部，将人刺了个对穿，只余剑柄在外。傅鹤眉间浮起深深的痛色，他踉跄着后退数步，猛地呕出一口血，人不受控制地向台下摔去。
道渊惊骇，飞身上前接人，只听耳边一声大喝，有道身影如闪电般抢先于他冲上前来。
“傅鹤！”蓟翎痛呼，脚下急驰，飞身上前将人稳稳地接入怀中。
终于，接住他了。
“无事……”傅鹤勉强出声。他腹前的衣衫霎时被大片的鲜血浸透，围着剑的周围四散来，像开得正艳的红梅，那青绿的薄衫就是托着它的叶片，任由它尽情地盛开。
“傅鹤……”
蓟翎抱着人，一颗心直冲到嗓子眼，声音抖得像筛子，他急得目眦欲裂，尔后又暴怒道：“我砍了他！”
“管他做什么……”
傅鹤呛咳着拉住蓟翎，颤声道：“你疼疼我。”
“我他爹的还不够疼吗？”蓟翎怒吼。
他快要疼死了，疼得一颗完好的心噼里啪啦地碎成片，残渣扎得他五脏六腑到处都是，他听到它们正疯狂地叫唤。
蓟翎不觉得短暂的相处就可以让他对傅鹤情深如海，但他还是在一瞬间体会到肝肠寸裂的滋味。
他看他从高台上跌落，这场景仿佛无数次在他眼前出现过，他指尖都在不可抑制地颤动，直到双手接住那抹清瘦的身体，那实实在在的触感才让他略微安心片刻，又在瞥见那青绿薄衫上晕开的大片艳红时刹那间瓦解。
鲜血透过指缝渗出，染得傅鹤的衣摆到处都是，灼华在体内绞得他柔肠寸断，他深深地看了眼蓟翎，提起些力气迅速在伤口附近的穴位点了几下，尔后手掌抵着腹部，粗喘一声，猛地用力。
伴着冷刃与身体交接的撕裂摩擦声，傅鹤的腹部骤然上挺，灼华连着鲜血一并从他体内抽出，染红的剑体还闪着锋利的银光，当真灼灼如华。
傅鹤抬眼寻着严少权。
“表……表哥？你是表哥？”
在场的后辈可能认不出傅鹤的身法，但对于这几个见习官来说，傅鹤的身手他们再熟悉不过。
他出手的一瞬，他们便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严少权扑跪在傅鹤身前，全然忘了自己新法尊的身份，看着傅鹤递向他的灼华，颤颤巍巍道：“表哥我……”
“罚……罚你多弹几遍‘凿光’给我听。”傅鹤虚弱地打断他的话，抢先道。
“好好好……”严少权点头如捣蒜，连连答应。
傅鹤收回手再也支撑不住地瘫软在蓟翎怀里，声音断断续续：“不会有下次了……你别凶我……”
“你闭嘴！”蓟翎怒斥，又忍不住心疼傅鹤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全，他撒摸了一圈大吼，“向小山！死来！”
向小山一个箭步冲到跟前，握住傅鹤手腕，转头对还愣着的楼观急道：“唤生丹给我！”
“啊？”楼观被吓得震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们妖族的唤生丹快点给我！傅鹤就是傅冼之，你想看他再死一次吗？”
“给……给！”
一切发生在顷刻间，众人惊愕，待反应过来，天下豪场如惊雷般炸开，议论声不绝于耳。与此同时，围观者也看清了台上人的脸，那张脸对于在场的诸位大多都是陌生的，但是与傅冼之交好的几位还是认得的。
那是傅冼之的大徒弟，他当年在怀乐山下救的那个少年，他为他取名傅无垠。
“傅无垠！”武敬廷一掌将傅无垠震开，吼道。
傅无垠被掌风震倒在地，嘴角滑出一抹血色，眼中却满是惊喜，他挣扎着向武敬廷的方向爬去：“武大哥……武大哥你……你记得我？你记得我！”
“你是想要了他的命？”
傅无垠尽是茫然，眼神飘忽起来，突然，他捂住头不停地捶打，尔后，眼神又变得坚定。
“是……是……我是想要了他的命。”他似癫若狂。
“他是你师父！”武敬廷声音冰冷，明显压抑着怒气。
“我……我只想着他要是死了，我就可以一直是傅冼之了……”
“你在说什么？”
“武大哥，你看你现在眼里又没有我了，没有了……你从来只看得见师父，从来只看得见他……”
“所以你就要他死？”
“我要他死！他凭什么轻而易举地就能得到你们所有人的关注！他不就是长得漂亮吗？他还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他救了你的命！否则你已经是死人了。”
武敬廷出口的话又低又沉，他眼前又浮现出那抹身影，那个不顾一切挡在他前头的身影，那个只有在梦中才会见到的身影。
“我要他死要他死……”傅无垠仿佛什么也听不到，只是在不停地重复，声音歇斯底里。
蓟翎捂着怀中人的耳朵，傅鹤无力地轻笑：“我……不是小孩子。”
“我当你是，这些话不要听了。”
“你说……他们是不是都想我死啊……”傅鹤攥紧蓟翎的袖子，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我……有一点疼……”
“睡一觉就不疼了，”蓟翎轻吻傅鹤的眼角，语气不容置喙，“我要你活，阎王爷也拿不走你！”
“好……”
向小山听到这话，浑身一震，那日的一点侥幸全部消失，傅鹤还是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他们那么赤裸裸地讲着要挖他的源丹折他的灵骨。
蓟翎抱着傅鹤越过趴在地上的傅无垠，那人如癫似狂，如同疯了般还在低喃：“我要他死……”
突然感到怀里的人轻拉了下蓟翎的衣襟，他顿了下低头柔声问：“怎么了？”
傅鹤的右手无力地垂到身下，左手轻搭在腹间，入目腥红一片。他轻轻阖了下眼复又睁开，尽力提高音量，让周围的几个人都能听见：“别伤他。”
趴在地上的人蓦然安静下来，神情恍惚：“师……师父？”
“师父没事。”傅鹤勉力支撑着眼皮，像曾经无数次一样轻声安慰着傅无垠。
傅无垠失魂落魄地抓着衣角，眼里渐渐泛起水光。
斑斑血迹从校阅台直染到天下豪场尽头，傅鹤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傅无垠突然捂住双眼伏在地上浑身抽搐地大哭起来。
他伤了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