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才堂，闲阁。
一少年在外驻足良久，他神色中带着丝焦急，但更多的是犹豫。
自傅冼之在天下豪场晕倒后，姜逊便不曾合过眼。姜逊虽不清楚傅冼之缘何落得如此，但有一点他心如明镜——那日在裂谷时，摘取红菱的机会是傅冼之拦住巨蟒让给他的。
入选各大家之事因傅冼之突发意外而被迫中断，本已将头名收入囊中并有望成为李家弟子的姜逊自是心中焦虑非常。然而如今傅冼之生死未卜，姜逊又不能急于入选一事，两人之间虽有前因种种不堪回首，但毕竟彼此在聚才堂要熟过其他人。
犹豫之间，一双掌心长满茧子的手堵住姜逊的嘴，麻袋被套在头上的窒息感随即而至。
姜逊心中一凛。
他对此人的到来没有半点察觉，而且全无招架之力。
待他反应过来时，就听一人道：“如若有人问起傅冼之中毒之事，便答皆是你姜逊一人作为，与他人无关。”
不是劝说，是威胁，但是这声音姜逊认得！
被罩在黑暗中的双眸充满恐惧，姜逊咬牙不吭声。
那人见他不作声，似是向后退了一步，紧接着三五个人上前压住姜逊，拳脚如疾风而至。
几个人下手巧妙，完全避开容易被人发觉到伤痕的部位，单单对着他柔软的腹部猛击，直打得姜逊连连吐酸水几欲昏死，才肯罢手。
“先让姜公子品尝几口开胃小菜。”
那声音微顿，接下来的话让姜逊不寒而栗：“若是姜公子在严盟主那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以后我们有的是法子就让你生不如死。”
另一边的联合盟主严甫正处在得认外孙的喜悦中，严家掌家严正立在一旁，神情晦暗不明。
而随他同来的向小山也颇为惊讶，他出身药谷，自然知道自己有个叔叔叫箫骁。药谷的孩子都随母姓，他有个姐姐叫箫佩澜，他母亲箫瑛在生他时，父亲为护母亲而死，他出生后，母亲硬是要求他跟着父亲姓，甚至名字都与他父亲向杉念起来只有一字之差，姥姥为此气了母亲很久。
这么说，他跟傅冼之……还有些血缘关系？
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腰板不自觉地挺了又挺。这是在严家人面前，而他们素来不喜欢药谷出身的男子：“请让我给他看看。”
严甫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眼前的少年，少年腰板挺的笔直，眼神不卑不亢。他上下打量了几眼，这少年就是药谷的少谷主？那他同小鹤也算是有血缘关系，严甫示意他上前。
在傅冼之身上查看了一番，又细细探了脉，向小山神情凝重：“他中的毒应该是……戮午。”
严甫闻言神色大变。
戮午是一种蛇毒，这毒阴险霸道，只是这毒多出于魔族之手，而如今魔族分明已经退居到归峡谷，戮午已经三十几年未曾在世间出现。
“戮午无解。”
一道冷漠的女声响起，李三娘走了进来。她扫视屋内的几人，又瞧向床上紧闭着眼的少年，冷笑一声。
果然，这少年是那人的儿子。倒是不知她那单纯的徒儿傅迟是少年从哪儿捡来的便宜妹妹。
跟着进来的武清蹙眉在空气中吸了下，尔后在室内扫视了一圈，视线落在搭在木椅上的水绿长衫上。她走上前将长衫拎起抖了几下，一个香袋掉在地上。武清捡起放在鼻间只闻了一下，便将它扔在桌上。
“这里面装的是吸引戮午小蛇的香料，那小蛇若是没有魔族操控，只能用这香料来指引。”武清善毒，一闻便知。
“都问过了吗？”严甫严肃地看向严正，语气森寒。
“回父亲，都问过了，说是那日有个叫姜逊的少年一直在傅冼之的身边。”严正恭敬地回答。
严甫在当日就怀疑傅冼之是他外孙，便吩咐把参会修习者留住，在调查出凶手之前，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众人。
很快姜逊就被带来，他的脸色青白，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
姜逊浑身发抖，眼睛直直盯着床上的傅冼之。
昏睡的人满脸满脖颈的汗，中衣完全湿透，此刻却似有感应一般，努力地抬起颤抖的眼皮。
严甫道：“这香袋可是你交于小鹤的？”
姜逊抖得似忽然得了场重病，只惦记着方才被威胁的话，慌得不知如何对答，一时间竟未察觉到严甫对傅冼之称呼的变化，
严正见这少年手足无措地不搭话，以为他有胆无视，便抬掌扫过去，直击得姜逊飞撞到门上，生生呕出一口血。
他呵斥道：“问你话呢！”
“是……是我。”姜逊趴在地上抖得像筛子，不敢起身。
“戮午小蛇也是你放的？”
“是我……”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戮午，但是他怕，他怕打他的那个人，也怕眼前的严家。
“姜逊有作弊嫌疑，取消鸿鹄号头名资格，其手段恶劣非常，拖至赏罚堂领取三十仗脊，并将其背德行为公诸于世。”
姜逊悚然一惊，脸色惨白如纸，不可置信地疯狂摇头。
“不行！”
傅冼之不知从哪里攒起的力气忽然奋力喊道，虽然这一声听起来实在气若游丝。他强撑起身体，声音极其虚弱仍是一字一顿道：“不是他，不是姜逊。”
“小鹤，你确定？”严甫心疼地半搂着少年。
傅冼之嘴唇发紫，脸泛青气忍不住发出呜咽般的低哼，疼得已经意识不轻却仍道：“我说不是就不是……”他费力地抓住严甫的袖子，“您真的是外祖父？”
严甫苍老的脸上写满了疼爱，他搂紧怀里的少年：“是，乖外孙，你撑住。只要你能撑过这次，外祖父就把腾空厉剑传给你，教你严家心法，让你认祖归宗，再也不用在外面受苦了。”
“父亲！”严正听到腾空厉剑神色不由得一变。
严家有两把名剑，一把腾空厉剑，一把灼华，历来只传掌家。
“你放心，灼华自会留给权儿。”严甫头也不抬淡道。
“我……我什么都不要，”傅冼之的嘴角又有黑色的血线流出，他用了点劲拉着严甫的袖子，“只要……只要您答应不取消承谦的资格，答应不罚他……”
严甫神情严肃，只盯着他不答。
“不是他，您……您不信我吗？”傅冼之见老者无动于衷，着急地攥紧人的衣袖，“外祖父！”
单是这一声“外祖父”便让严甫心神激荡，他混浊的双目盛满了泪水，放缓声音道：“他选的李家，李家如果不要他，外祖父答应你严家要他。”
“谢……谢谢您……”傅冼之说完再也撑不住地软倒在严甫的怀中，又似放不下心挣扎着再次睁开眼寻着姜逊。
他的视线已经快模糊成一片，只依稀觉得那个栽倒在地上的身影是姜逊，便急急道：“承谦，承谦……你怎么样？”
严甫向候在一旁的严正点了点头，严正将那少年搀起，手掌抵住他的后心。姜逊连连呛咳后，身上的疼痛终于缓解过来，他惨淡道：“我没事。”
傅冼之听到这一句便如同被卸了浑身的气力，紧闭双眸，已然是出气多过进气。
眼见着失而复得的外孙奄奄一息，严甫如同遭受晴天霹雳，他枯槁的双手颤抖地试着少年眼角的泪痕：“小鹤，乖外孙，醒来醒来……”
戮午无解。
凡中戮午者需受椎心挖骨之痛，十日必被疼痛折磨而死。如今才第三日，傅冼之便被折腾到如此光景。
“严老前辈手里的燹体淬骨诀应该还有一次没开吧？据说练成可以包治百病呢。”
李三娘忽然开口，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哦，我忘了，习燹体淬骨诀的过程可能比身中戮午还要痛上百倍，不过反正都是死，不如让您这外孙试试。”
燹体淬骨诀，如其字面含义，燃烧筋骨断裂内脏得以再生，再生之躯铸就无敌魂魄，据说此诀是由失传的古老秘术嵌在薄纸上的一种心法。
诀法一旦开启，便默认被修习一次，这东西只能开五次。七日后无论成与不成，诀法自动关闭。
在此之前燹体淬骨诀已经开过四次，开启之人皆是修为了得的大家之人，而坚持最久的也不过两日，便被生生疼死了。
说是神秘心法，其实谁也无法辨别真伪，甚至被世人称为恐怖的刑罚，不然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被折磨致死了呢？
“孩子孩子，你看看我。”
严甫掌心覆在傅冼之胸口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法力，少年的身体就像无底洞，法力进入后听不到半声响，这般毫不吝啬地使用法力，尧是严甫修为深厚不多时也出了一头的汗，老者的脸颊逐渐苍白，傅冼之这才悠悠转醒，他努力将目光凝起望向像搂着孩童一样环着自己的老者。
“外……祖父……”他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嗯，乖外孙回来了。”严甫老泪纵横地一下一下地在少年的胸口顺气。
看着少年逐渐可以呼吸，他忍住心痛低声哄道：“小鹤，外祖父这里有个法子可以治好你的病，但是会很疼，还有可能会死，你要试试吗？”
“冼之愿……愿意……”几乎是毫不犹豫，不过这几个字，傅冼之都要歇上好半天才能勉强说出口。
别怕，我陪你。
他忽然听到凌云在他耳边说，那声音轻柔得好似天边的云朵。
傅冼之扯出一个极淡的笑，非常轻非常轻地说道：“我不疼。”
我不疼你就不会疼。
他说完便疲倦地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