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镇上空，白光迅猛地劈开天际。尔后汇成一道道七扭八歪的银线打在镇口的老树头顶，呼地一声，绿色的枝叶瞬间变成大片的火红，熊熊烈焰连接起天与地。

而此时天地之间立着一抹透白的身影，那身影几乎与这座小镇融为一体。他的手稳稳地撑在剑柄上，头颅高高仰着，像在讥讽着上天如此低劣的把戏。

他的胸腹插满了魔刺，细小的，粗大的，挤在一块，密密麻麻没有一处缝隙，幽幽的绿光将英挺的身躯紧紧地包裹住。

雷电闪过，将剑上的“轻锋”二字映得雪亮。

原来被魔刺扎穿这么痛。

师兄，我来晚了，还能……见到你吗？

雷电再次铺亮整个南来镇，遍地尸骨，再无活物。

突地，雷声停了，天边骤然哭烂了脸。

归峡之上，万里无云。

几个魔兵结伴而行，看似心情大好：“王子刚拿下南来镇，人族的盟主都被我们消灭了，魔族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咳咳咳……”

回廊尽头传出激烈的咳嗽声，魔兵个个露出嫌恶的神色。

“天天咳嗽个没完没了，就他那样，炼作儡都不够格。”

“是啊，也不知道王子掳他回来做什么！”

回廊尽头是一间空旷的寝殿，正当间孤零零地摆着一张铺满红绸的大床，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躺在上面，他的胸口微弱地起伏着，细瘦的手腕被铁链缚在床头。

一个黑轮轮椅没有任何声响地出现，上面端坐着魔王子奇止，他的腰挺得很直，半边脸上扣着面具，露出的另外半边脸像大火后的焦土，那双眼似从焦土中凸出，不同一般的魔泛着幽绿光线的瞳孔，他的双眼红得似在淌血。他身下的袍子里空空荡荡，完全贴在轮椅上，此刻如无根的游魂飘到床边。

奇止的声音空灵可怖，每说一句话嗓子眼都发出两道咯咯声，他将漆黑的尖刺魔指盖在男子的身上，道：“傅无垠？”

皮肉瞬间被磨出血凛子，男子的身体剧烈抖动：“你……你还要做什么？”

说话的正是在聚英院失踪的傅无垠！

“你猜猜这是什么？”奇止无视魔爪下挣扎的躯体，另一只魔爪抬起，白色透明小瓶便浮在半空，“这是从你那把破剑上提取出来的。他可真喜欢你，竟然在一把破剑上耗费了这么多的心血。但他绝对不会想到，日后会栽在自己最心爱的大徒弟手里。”

“你……你是在说师父？你还要对师父做什么！”

听到“师父”二字，奇止厌恶地皱眉，但很快又笑着道：“你还不知道吧，这玩意是他遗留在你佩剑上的法力，与他现在体内的法力同本同源，只要我魔族稍加炼造，他便会束手就擒，”说到这，奇止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狠厉，“他本就属于这里，理当归于这里！”

他抬起傅无垠的下巴，满意地看着满面惊恐的神色：“你不是答应了扮他吗？那就扮到底，直到我把炼癸攥在手里。”

“你休想……再害我师父！”锁链声铛铛作响，傅无垠剧烈挣扎。

“师父？呵，现在叫的这么亲，怎么不想想你是如何亲手伤他的呢？”

“不！我没有！”傅无垠疯狂摇头，眼里满是痛苦，“是你……是你控制了我！”

奇止神色一凛，魔爪啪地一下砸在傅无垠瘦得塌陷的腹部：“谁允你如此同我说话的？”爪下的身体猛地一弹，奇止突然大笑起来，“本座特允你尝尝你师父当年尝过的美妙滋味。”

紧接着坚硬的魔爪没入凹陷的腹部，傅无垠浑身剧烈抽搐，喉间不断发出痛呼。

“呃啊——”

只是他还未及求饶便猛地呕出一大口血，喷得奇止满面鲜红。

奇止不在意地抹了把脸，舌尖在粘满猩红的魔爪上舔了两下，啧啧道：“真甜，但是差点意思。”

傅无垠本能地想蜷缩起身体，然而紧得无法破开的束缚让他半点动弹不得，他又痛又怕抖得像筛子。屈辱与恐惧齐齐袭来，惨白的脸上托着双绝望的眸子，泪水如潮很快就席卷了面颊。

“你知道你师父接下来会遇到什么吗？”

奇止终于将魔爪上的血迹舔净：“来，让我告诉你，”他的声音低沉，如同来自深渊，“他会遇见很多故人，他会痛苦会崩溃。然后，他会被我攥在手心，一点点捏碎，哦不！”

他竖起一根魔指晃了晃：“你师父是我见过最美的娃娃，我怎么舍得捏碎呢？他果然如我所说，成为了最美的娃娃。但是！”奇止话风一转，嗓子里的咯咯声愈发清晰，“他为何如此不听话！他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逃！”

巴掌声响在傅无垠的脸上：“好啊……你逃得好啊，你若是不逃，我又该找谁来救我那可怜的母后呢？逃得好！哈哈哈哈哈逃得好！”

傅无垠的脸颊登时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他如同破败的玩偶瘫在床上，双眸塞满惊恐，嘴里不停地念着“师父”。

“等你师父来了，你才能解脱。”

流华镇较之浮云镇要萧瑟得多，寂静中杂着呼啸的风，镇口的村子布着几个草屋，太矮又零零星星个个不合群似的压根挡不住风，蒿草都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蓟翎、傅鹤二人刚行至半程便见一道黑影嗖地飘过，与傅鹤那日所见的双面儡极其相似。

两人迅速地跟了上去，那黑影形同鬼魅竟在须臾间不见了踪影，四周又只余下唰唰风声。

傅鹤因担心蓟翎不知何时会再度无缘由地晕倒，便不敢偏离他半步。而蓟翎自觉体力充沛身轻如飞，倒是瞧着傅鹤脸色苍白，风一吹就咳嗽的模样着实让人担忧，于是紧紧随在他的身侧。两人各怀心思，倒是一拍即合。

这会儿几乎同时追了出去，风劈头盖脸地刮，张口便吃进一肚子灰。蓟翎惦记傅鹤，甫一侧头就见着傅鹤来回扭着腰正冲着自己笑，声音粘腻腻的：“郎君，你过来呀。”

蓟翎只怔了一瞬便迅速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傅鹤”撩了几下发丝，声音湿湿的让人听起来十分不舒服：“没意思，这么快就认出来了。”

眼前的这张脸与少年时期的小鹤基本无差，较之现在的傅鹤要青涩很多，就算是他不这么扭捏作态，蓟翎也能当即察觉到异样。

“他人呢？”蓟翎问。

“他？你是说我的小鹤哥哥？他指不定还能不能出来呢，”那人道，依旧仿着傅鹤的声音，但更像少年小鹤的声音，“要我先陪陪你吗？来，说说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他说着随即泄露出本来的声音，那是一个少年变声前的声音。

蓟翎素来善于分辨人，如今他已记起下凡后的所有事情。这人伪装成小鹤，定是傅鹤少年时所遇之人，那他必然也知道。蓟翎在大脑中飞速搜索，眉头蹙紧冷声道：“你是程恩泽？”

那人倒是个急性子，被认出来也不加掩饰尖锐地喊道：“你怎么可能知道我！”

他的脸开始不停扭曲，就如同那只双面儡，在程恩泽和小鹤之间反复跳换，双眼冒着绿幽幽的光。身体也随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直接矮了大半截，从高挺的青年缩成个十一二岁少年的个头。

“他呢？！他呢！我要亲手杀了他！”黢黑的玉在程恩泽的胸前晃荡，一只又白又胖的活蛆正拖着沉重的身躯慢吞吞地往上面蛄蛹。他的上半身同那双面儡如出一辙，从腰部往下却与常人无甚区别，只是他的双脚如同煮得稀巴烂的面条在地上拖着，他的头来回拧疯狂地寻着傅鹤的身影，全然忘了他用噬梦术已经将傅鹤的神识连带躯体一起拖入了虚无梦境。

大片的白，严丝合缝地遮在眼前，傅鹤半眯着眼突然听到两个少年的笑声。

眼前骤然变得清晰起来，傅鹤看见了自己，少年时的自己。

一青年男子半卧在地上正拉着小鹤的手，他语带请求：“小鹤，你杀了我吧，”男子从腰间摸出把短刀，颤巍巍地举起来，“我中了戮午，活不成了，我不想被疼痛折磨死。”

可是他一个未曾遇到魔族的普通凡人怎么会中戮午呢？

小鹤连连摇头，男子强硬地将刀塞进少年手里，大掌包紧少年的手，生怕他挣开。

男子好半天才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以及一锭银子：“小鹤，你知道我一直当你是亲弟弟的对不对？你还记不记得你饿晕在村口我喂你的那口米汤？还有我每日做工回来供你吃住，我从不觉得累从不觉得苦从不觉得多你口饭吃……”

他筛糠似的不停抖些鸡毛蒜皮的大事，嘴上有根手指头叨叨地数着：“还有还有……对！还有恩泽，恩泽他当你是知己，”

男子的神情越来越悲戚，就快落下泪来：“小鹤，我与你说过，恩泽他可怜啊！”他的手不停地抖动，汗渍沾满小鹤的手背，“恩泽他得了怪病，他活不久了！小鹤你说怎么办？我去了后他怎么活？”男子将一锭银子和玉塞进小鹤的另一只手里，“我权当你认了我这个哥哥，你拿着，你帮哥哥给恩泽找个乞儿温养他的身体。”

他说到这儿似是难过极了，头埋得低低的，以至于站在他对面的小鹤都瞧不清楚他的神情。男子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可是谁又愿意呢？我于心不忍啊我！我真不是人，我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呢？”他用力跺着脚以示内心的悲苦，右手始终握紧小鹤的手，唯恐那把刀不在少年的手里，“小鹤啊！天要绝了我们兄弟啊！”

男子的声音近乎嘶吼，整张脸憋得如火烧，似是死前的最后挣扎。男子在不间歇地询问“小鹤，我该怎么办？”，声声环绕将小鹤的头裹得密不透缝，不断地敲着企图钻进他的脑袋里，然后扎根。小鹤的双眸慢慢地爬上几缕凄凉，有口浊气蓄积成形，不上不下地堆在嗓子眼令他呼吸困难。

“恩泽！”男子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嘶叫，突然抬起头，很大声很热烈地喊，像是把一辈子的爱都吼出来，“恩泽！恩泽，我最爱的弟弟你回来了！”

看到这里，傅鹤的心蓦地下沉，喉间一股苦涩汹涌而至，他双眸大睁两指快速捏了个法诀，对着那把短刀射了过去。只见银光直直穿过锋刃，傅鹤神色一变，飞身过去死命握住虚无梦境中小鹤的手，急道：“松开！”

然而，他的手透过小鹤的手腕抓了团空气。傅鹤指甲直扣在掌心，生生抠出几个渗血的小坑。

惯性所致，傅鹤脚底向前一出溜险些栽倒，才稳住身形就见小鹤已经回头望去。

傅鹤的双手颓然地落在身侧，艰难地闭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5.1当天凌晨以及中午十二点双更，送给追更的宝子～5.2-5.5假期间中午十二点更，祝假期愉快！(*˙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