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露天待了一个晚上,因为生着火堆,倒也不冷,依偎着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早,崔景澄带宝宝回到古堡时,竟发现随身行李箱内的警.报仪闪烁红光,这是他在荒山埋回匣子时留在附近土里的检测仪,只要有人动那片土,他手里的警.报仪就会闪烁红光。
那个组织果然没出他所料,派人去取匣子了,这是个千载良机。
崔景澄敛眉跟宝宝说:“你和梅姨在家待一天,爸爸回来前哪都别去,做得到吗?”
宝宝以为爸爸要去忙出差的工作事宜,不敢影响他,连连点头:“爸爸放心,没有你的指示,我绝不会走出这个院子。”
崔景澄摸了摸他的头,从古堡锁着的柜子里拿出一把狙击枪,装进包里出门开车,一路上他脑子里都在回顾当时自己选择的绝佳的狙击位置,能俯瞰整个山头,还能将自己掩藏得完好。
他不是打算要那人的命,但他需要制服他,好顺藤摸瓜。
这个组织对他的事情了解过多,相当危险,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反过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崔景澄忘了去想,为什么紧急情况下,他能不假思索地从柜子里取枪,好像不曾失忆一样,甚至一手就摸到了枪的位置,这把枪,他那么熟悉。
院子里,梅姨在阳光下缝一个皮毛袋子,谢茗没事做,搬个凳子坐在旁边,看她忙活,好奇地问:“这是要做什么?围巾,还是帽子?”
梅姨笑,摸着温暖的皮毛,是早上小少爷带回来的,已经处理干净的猎物的皮。
“我在给小少爷做热水袋。”
“小少爷小的时候特别瘦,冬天怕冷,家里的炉火烧得热腾腾,他睡觉还是手脚冰凉,缩成一团。后来我就想到这个法子,在他睡觉前,将热水袋塞进被窝,把床焐暖,后来小少爷睡觉,再也不用蜷着身子了。”
梅姨手上动作熟练,带着慈爱的神情,娓娓诉说:
“少爷长大了,可能已经不需要这个了,可我还是想为他做点什么。少爷吃过太多的苦,但我不中用啊,除了为他做做饭洗洗衣服,什么也帮不了他。”
谢茗想起昨夜崔景澄跟他说的故事,想起他失忆后种种奇怪之处,忽然忍不住好奇他的从前。
梅姨既然自小带他,一定对他的事情很了解。
谢茗试探地问:“梅姨,你照顾过他很多年吗?”
梅姨将两块皮毛缝出绵密漂亮的针脚:
“我年轻时,是小少爷外祖父的佣人,这里一直只住着我们两个人,直到小少爷三岁那年被送过来,从那时起,我一并照顾小少爷的生活起居,好多好多年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三岁?”谢茗喉头一紧,拧眉问,“为什么他三岁被送到这边?他爸爸妈妈呢?”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梅姨轻轻叹气:“小少爷的命真的很苦。他爸爸原本是他外公的学徒,学画画,后来跟小姐产生了感情,他外公不同意。两个人就私奔了。”
“画画是一条很难走的路,何况他还没到学有所成的程度,无法谋生,更养不活妻儿。”
“小少爷三岁以前,跟着父母四处漂泊,流浪,没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最落魄的时候,他们甚至要沿街乞讨。”
梅姨红了眼圈,谢茗也是。
他以为崔景澄这样的人必定生来富贵,所以不知人间疾苦,却原来他小的时候竟过得那么凄惨。
梅姨抹了把泪:“后来他母亲病逝,他父亲实在无力再养他,只能将他送过来,由外公抚养。”
“我至今记得那一天,天下着好大的雨,小少爷扒拉着他爸爸的腿不让他走,说要跟他一起走。”
“他哭得撕心裂肺,眼睛都睁不开了,就那样跟他爸爸一起淋雨。”
“后来他爸爸只能骗他,说是要去给他买他一直想要的摇摇马,让他在这里等着,很快就会回来接他。”
“摇摇马?”谢茗一下子哽住,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崔景澄跟他说,宝宝是三岁弄丢的,宝宝一直想要一个摇摇马,却始终没如愿。
“他是不是没有等到摇摇马?”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自眼眶落下,谢茗的声音哽咽得像是在哭,梅姨也在哭,手中的活儿早已经放到一边。
“当然不会等到,”她拿粗糙的手背揩眼泪,好半天才说下去,“他爸爸把他安顿好以后,当天夜里就在火车站卧轨自杀了。”
“三岁那年,他没等到摇摇马,也没有爸爸了。”
谢茗用手心捂着眼睛,可潮湿灼热的东西还是不断从指缝里大颗滑下来。
“那他的外公对他好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不顾一脸狼狈的泪水,急切地望向梅姨,希望听到一些能让他好受的话。
“他的外公,不允许我带他睡觉,不允许我在起居之外对他有任何关心。”
“那么小的孩子,晚上一个人怎么睡得着觉,每次打雷下雨,他都会想起他的爸爸,想他爸爸为什么还不来接他。他会缩在床头,整夜整夜边哭边发抖。”
梅姨的眼睛肿了,谢茗的脸颊也火辣辣到刺痛,两个人都不好受,像在承受什么永远没勇气面对的痛苦画面。
“后来,我用做工的钱,偷偷给他买了一个小录音机,放在枕头边,教会他使用。”
“这样,他睡觉的时候,就可以听儿歌,一首一首的儿歌,像其他有父母哄睡的小孩一样,他终于能睡得好觉了。”
谢茗不知不觉已经蹲下,抱着自己的肩缩成一团。
所有的一切,他终于懂了。
为什么要给他唱儿歌哄他睡觉,为什么要给他定制像摇摇马一样的机车,央求他收下迟来的礼物。
为什么在下雨的夜里,即便爬梯子也坚持要跟他同一个房间,抱着他睡觉。
……
那个可怜的宝宝,从来不是心理医生推测的不存在的投射,那个宝宝,原来是崔景澄自己!
梅姨难过地闭上眼睛,二十几年前的画面在脑海里记忆犹新。
那些个晚上,二楼的小阁楼里,三岁的孩子独自蜷缩在小床上,床头是那个小小的录音机,他最常听这首歌——
“天上的雪,悄悄地下。路边有一个布娃娃。布娃娃,布娃娃,你为什么不回家不回家?”
“是不是你也没有家,没有爸爸和妈妈?”
那时候,自己也睡不着觉,整晚坐在院子的矮墙上,透过小小的窗户看他。
那么小的孩子,过早地懂了事,在月光下靠听歌把自己哄睡,可听着听着,总是被泪水打湿满脸……
那么小一个身影,紧紧蜷缩在被子里,望着是那么孤单。
梅姨擦着泪,从屋里找出小音箱,将歌曲放给谢茗听。
谢茗早已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心里有个声音一遍遍在说:
“崔景澄,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给我唱儿歌哄我睡觉的时候嘲笑你,冷脸对你。”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给我送摇摇马机车的时候,斥责你是在耍猴。”
“我不该在雨天你要哄我睡觉的时候,任性地反锁次卧的门,害你淋着雨爬梯子,才能见到我。”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一直对不起你,我该怎么办?我太任性了,跟你发过很多脾气,都是我的错。”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伤害你,再也不任性了。原谅我,好不好……”
-
天黑时分,崔景澄驱车返回。
他低估了组织的人性,狙击枪瞄准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任何一个组织成员,而是一个被迫绑着定时炸.弹的人质,人质跪在地上,一边发抖一边把木匣子挖了出来,再将土壤恢复原状。
组织派了飞机将人质和木匣子带走,无法追踪,就那样眼睁睁让他们逃了。
比想象中更狡猾冷酷,一如既往践踏别人的生命。
崔景澄只能暂时搁浅调查,等待下一次机会。
回到古堡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宝宝在家等他的缘故,停车的时候都有些迫不及待。
他迈着兴奋的脚步走进院门,第一次感觉这个古堡不如先前感受到的那么令人厌恶了。
“宝宝,人呢?”他放下随身包,在厅里转悠,刚喊了一声,厨房里箭一样飞出来一个人,是他的宝宝,跟小孩子似的将他紧紧抱着,脸在他心口上蹭。
崔景澄疑惑地看他红肿的眼睛,托着他下巴心疼地问:“怎么哭了?跟梅姨吵架了?”
“爸爸早跟你说过,你的小脾气得改一改,不能随便冲人发火,也不是每个人都像爸爸一样宠着你让着你。”
“爸爸——”谢茗失控地再次哭出来,声音发颤,“爸爸我没有吵架,我就是…我想你了,我特别想你,想了整整一天,”他将眼泪糊在崔景澄挺阔的大衣领口,“你怎么才回来啊?”
梅姨穿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隔了一段距离看他,看他俩紧紧抱着,用一种慈爱的笑。
崔景澄更诧异了:“怎么你俩都哭了,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茗抢着说话,怕爸爸知道自己跟梅姨打听他,会不高兴:
“我跟梅姨白天在追剧,那个电视剧太感人了,我们都哭了。怕你笑话,刚才没说。”
梅姨跟着附和,她不想小少爷想起从前那些痛苦的事。
“什么剧啊这么感人?”崔景澄无奈地将宝宝扒拉开,结果扒不动,缠他缠得像一个八爪章鱼。
谢茗将脸埋在他颈窝说话,声音被衣料阻隔,听着嗡嗡的:“《爸爸再爱我一次》。”
他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剧,就是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了。
崔景澄笑,捏了捏他的脸:“爸爸一直都爱你,下回不许看这种剧了,眼睛都要哭坏了。”
他冲着梅姨叮嘱,语气比初遇时亲切许多:“梅姨,下次我不在家,你不要给他看那些伤心的剧,你们可以看看喜剧,纪录片什么的。”
“哎,好。”梅姨连连应着,问,“小小少爷,你不是要学打卤面,要做给小少爷吃吗?你还学不?”
谢茗一下子想起来,总算主动从崔景澄身上离开,特别乖顺地说:“爸爸你坐着休息一会,你喜欢的打卤面,马上就能享用。”
崔景澄难以置信,以他对宝宝的了解,等会端上来面还能不能认出是面,都是个问题。
崔景澄头疼地坐到沙发上:“行吧,宝宝开心就好。”
难得被宝宝讨好一回,管它什么黑暗料理,硬着头皮吃就是。
半个钟头后,三个人坐在餐桌前,崔景澄挑眉看着桌上香气四溢,白绿相间清爽的面条,第一回感到了震惊:
“这是你做的?”他问。
宝宝扬唇一笑,笑得像个得了夸奖的小孩子:“学了一天,梅姨说做得很好了,爸爸快尝尝。”
崔景澄低头吃了一口,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欣慰:
“爸爸总算能被宝宝照顾一回了,可喜可贺,给你奖励。”
“什么奖励?”
崔景澄摸了摸他的脸:“明天带你去旅行,带你去看真正的冰湖,经年不散的冰川,一望无际。”
“太好了!”谢茗高兴得要跳起来,“谢谢爸爸。”
“我爱爸爸。”他如是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
崔景澄只是淡淡地望着他笑,像以往相处时最常见的样子,谢茗却在想,这个人,他一生都不会再错过,只想永远待在他身边。
尝你尝过的苦,陪你走以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