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能行吗？”薛善溪坐在游舫内，拉开船窗页子，偷瞄了岸上的祁胜一眼，随即扭头有些不信任地看着赵长缨，“这游舫这么慢，怎么躲得过祁胜？”
“你就别担心了。”赵长缨伸手掐了掐薛善溪那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被她挣开后，又敲了一下她脑门，用手肘支撑着身子，歪在一侧，指挥道，“把页子拉起来，就是要让他看清楚了，鬼鬼祟祟做什么，生怕他不怀疑吗？”
薛善溪从鼻腔哼出一声，依言拉开窗页子：“小舅舅，你可认真点！若是今日逃不掉，别说你，我也要挨打。”
“放宽心，你就等着和我游遍名山大川，尝尽人间百味吧。”赵长缨百无聊赖地说着，眼睛透过窗户，直直望向岸上登船的地方。
“我们还要等谁？”薛善溪双手撑在腮上，循着他的目光也望了过去。
“小——”赵长缨突然翻身坐起，看着薛善溪道，”自然是你徐大哥，还能有谁？”
薛善溪被吓了一跳，瞪着赵长缨小声抱怨：“我不就问一句嘛！”
赵长缨脑海中浮出徐怀慈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心里“咚咚”跳着，反应过来时已在薛善溪面前失了态，于是故意板着脸看着薛善溪：“大人的事，小朋友不许问。”
…及冠还没一个月呢，这人就飘了！薛善溪闭上嘴巴，用眼睛从上到下把赵长缨骂了一遍。
须臾，岸边传来马车驱使而来的声响，薛善溪从窗边探头望去，发现正是徐家的马车，不由喊道：“徐大哥来了。”
她扭头去找赵长缨，可哪里还有他的身影，薛善溪疑惑地四处张望，才发现赵长缨早从船舱跑上了甲板…
“庆禾！”赵长缨站在甲板上，眼睛掠过徐怀慈，朝徐颂恒挥手喊道，“快来。”
徐颂恒高兴地向赵长缨拱手，从春莺那里捞过大包小包的东西，挎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则牵着徐怀慈疾步走到跳板上，登了船。
“哟，小妹也来啦。”赵长缨故作意外看向徐怀慈。
“赵大哥。”徐怀慈眉眼含笑看着赵长缨，向他福了福身。
“我…你…”赵长缨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围着徐怀慈踱了两步，随后跳到徐颂恒身旁，凑近问，“她吃错药了？”
“当然没有！就是你——”徐颂恒压低声音，咬着赵长缨的耳朵嘀咕，“就是你给的那包。”
看着两人在一旁嘀嘀咕咕，徐怀慈嘴角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想来二哥哥今日这番举动，少不了赵长缨在一旁出谋划策。
“你们还要在外面站多久呢！”薛善溪在船舱内早等得不耐烦了，探出半个身子，把人招呼进去。
“就你着急。”赵长缨佯装要打她的模样，抬起手曲着指节，朝薛善溪的方向虚空敲了敲。接着，他背过身，朝船夫朗声喊道，“人齐了，开船吧。”
船夫立马解开了船缆，用竹篙用力一撑，把游船推离了岸边。
*
游船停在湖中心，顺着湖水轻轻摇晃着，四人在船舱内一边赏景，一边交谈小酌，一时让薛善溪和徐颂恒产生了自己只是在参加一场再正常不过的聚会的错觉，那种要逃离京城的紧迫感和紧张感渐渐被溶进了酒杯和谈笑声中，随风飘散了。
忽而船外传来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几艘载满莲蓬的小船从远处朝着游船渐行渐近，快速地飘了过来。
“小娘子且慢。”赵长缨倏地从船窗探出头，喊住经过的一艘小船。
采莲女听到呼声，即刻停了歌声，把竹篙换到另一只手上，用力一撑，把船调了个头，悠悠朝赵长缨划去。
“郎君可是要买莲蓬？”采莲女稍稍侧过身，让赵长缨看清楚箩筐里盛满的青翠翠的莲蓬。
“多少钱一柄？”赵长缨从船窗伸出手，取过一柄莲蓬，倚在窗框边上，垂头劈开莲蓬，剥起了莲子。
“只需三文钱。”采莲女仰起脖子，看着赵长缨的手灵巧地剥出十几颗莲子，语气透出雀跃，耐心等他剥完付钱。
“我都要了。”赵长缨从腰间掏出钱袋，从中取了一两银子递给采莲女。
“太多了！”采莲女有些惶恐，她可找不出这么多钱…
“莲蓬确实不值这么多钱。”赵长缨把剥好的莲子握进手心，莲蓬壳儿扔进水里，挑眉看向采莲女，“可你值钱啊。”
采莲女恼得满脸通红，瞪着眼不知如何回话。
坐在船舱内的薛善溪可听不下去了，朝着赵长缨怒吼一声：“小舅舅！”
“干什么——"赵长缨扭头往回看，倏地碰上徐怀慈的眼眸，心里蓦然一慌，紧忙解释道，“我说她歌声值钱。”
“那你就该把话说清楚，省得让人误会。”薛善溪深深呼出一口气。
赵长缨捏紧手里的莲子，又转头看向采莲女，示意她再拿几柄莲蓬：“你歌声不错，若是能跟在我们的游舫后面，直到聚会结束，这一两银子便是你的了。”
这可是天大的馅饼！采莲女脸上重新绽出笑容，给赵长缨又递了三柄莲蓬：“谢谢大官人！”
说着，撑着竹篙，绕到了游舫船尾，高声把刚才的歌继续唱了下去。
赵长缨把手上的莲蓬放到桌子上，对薛善溪道：“吃吧，堵不上你的嘴。”
紧接着，他朝徐怀慈摊开掌心，露出掌心内的十几颗莲子，微微扬起下颌：“呐。”
“怎么不给我…”薛善溪何时剥过莲子，在莲蓬上这里抠一个洞，那里抠一个洞，才抠得两三颗，不可置信地看着赵长缨的动作，小声嘀咕了一句。
徐怀慈怔了怔，心口一热，笑意从眼睛里跑了出来，朱唇轻启，皓齿微露，抬手就要朝赵长缨手心拣起一颗莲子。
赵长缨何时见过她这般不设防的模样，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胸口膨胀着，他呆呆地看着她朝自己伸出了手。
——她手指纤细白皙，只有指尖泛着浅浅的粉色。
她的手指落在了自己的手心上，拇指和食指拈着一颗莲子，就要提起来。
——她指尖传来的温度很凉，可他好像被烫了一下。
掌心上久久不能散去的温度让赵长缨猛然打了个激灵，他感觉有一股电流从掌心蔓延到了全身，击穿了他的心脏，心口那股奇异的感觉“嘭”地炸开了，化成一种渴望，在骨头里嗡嗡作响叫嚣着。
真是抓心挠肝的难受！
赵长缨脑袋一阵晕乎，倏地收拢起手掌，其速度之快让徐怀慈刚提起的莲子也重新掉了回去，接下来的一套动作更是行云流水，他腰身向外一扭，手臂顺势一挥，十几颗莲子瞬间从船窗飞出，像雨滴一样，“咚咚咚”落到湖面上，漾起十几个小窝。
赵长缨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向前探身把桌上的一柄莲蓬拨到徐怀慈面前：“好险，差点儿让你哥哥误会了！你自己剥吧。”
“开远兄，你多虑了…”徐颂恒莲子吃得正香，忽然被点名，呐呐开口解释。
“小舅舅你在做什么啊！”薛善溪有些抓狂地压低声音责问，这让徐姐姐的脸往哪儿搁！
“徐姐姐，吃我的！”薛善溪把几颗剥好的莲子递给徐怀慈。
“无妨。”徐怀慈脸上的笑意并没有收敛，反而添了一分无奈，赵长缨的心思她猜不透，但她并没有察觉到他的举动藏着恶意，所以也不觉得羞恼。
自她向赵长缨求助，而他答应帮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把他当朋友了，朋友之间这点儿玩笑，自然算不得什么。
徐怀慈拣起桌上的莲蓬把它掰成两半，剥出里面的莲子，垂着头慢条斯理地撕开上面的青衣，抽出里面的莲芯，一边慢悠悠开口说道：“我知道赵大哥是真心把我们兄妹当朋友的，既然这样，我也不瞒你，我也是诚心想和你交朋友的，虽然你我处事方式不同，但如果这是你和朋友的相处之道，我也能接受。”
说着，徐怀慈把几颗剥好的莲子递给赵长缨：“请。”
“你倒是好脾气。”赵长缨感觉有些吃瘪，迅速地从徐怀慈掌心抓过一把莲子放入口中细嚼起来，一股清香鲜嫩的味道随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抚平了他刚才还在翻腾焦躁的心。
眼看徐怀慈还要剥，赵长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么好看的手怎么能用来剥莲子呢！这么想着，赵长缨伸手把徐怀慈跟前没剥完的莲子挪到了自己跟前：“既然是朋友，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
话音刚落，赵长缨右边飞来一个莲蓬，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我和你更没什么好顾忌的！”薛善溪气鼓鼓看着赵长缨。
“哈哈哈，薛娘子别气，我和开远兄一起剥，你们吃好了。”徐颂恒忙捞过一半莲子，细细剥了起来。
四人吃着莲子，又用莲蓬当令花玩了几回击鼓传花的游戏，正高兴时，徐怀慈突然“扑通”一下倒在了桌面上。
薛善溪被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掐她人中。
赵长缨和徐颂恒倒是异常冷静，两人眼神一碰，明白这是药效发作了。
“怎么办？我们快上岸找大夫吧！”薛善溪道。
“上什么岸，还真当我们是出来玩的？我们要走了。”赵长缨跑到船尾，掏出了预先准备好的稻草人，在每个人的位置上放了一个。
薛善溪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看到徐颂恒没有一丝惊慌，便也反应过来徐怀慈晕倒是两人设计好的，顿时安了心，帮忙固定稻草人。
此时暮色渐浓，江水茫茫，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四人借着游舫的遮掩偷偷登上了采莲女的小船。
“小妹身子不适，烦请娘子带我们到东边的码头。”赵长缨向采莲女拱了拱手。
采莲女不敢耽搁，只招呼一声“坐稳了”，撑着小舟飞快地离开了湖心。
在几人离去后，游舫的船夫依言在船舱内点上了灯，几个稻草人借着忽闪忽闪的灯光，在窗纸上显出了人的影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