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腿断了。医生说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同龄人偶尔会说什么“人品守恒定律”，所以我觉得这场灾祸大概是我过于顺风顺水的人生中必须得经历的磨难。我努力这么安慰自己，因为不这么想的话就撑不下去。

父母经常笑着告诉我如果努力治疗努力复健的话，不是没有站起来的可能，金发护士们也会给我塞乱七八糟的零食来哄我，告诉我我是她们见过的最乖最可爱的中国男孩，虽然我其实已经二十三了，她们不一定比我大。

我接受了他们的好意，笑着积极地面对治疗，即便治了四个月我并没看出我的腿有多好一点，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任谁听了我断腿的经历大概都会真情实感地说一句“你真倒霉”，然而他们背地里一定觉得我是在作死。

我喜欢极限运动，家里也能支持我作各种各样的死，内心是否惊心胆战则不得而知。大学毕业之后任性地选择gap一年快乐地周游世界，在M国参加的业余轮滑大赛是最后一站。

别误会，不是在比赛中出的事。我的技术还是可以的，拿了个第三。

但是，不是有个成语叫“乐极生悲”吗？当我拿了奖杯开开心心地决定后天就回国时，我在路上出了车祸，最后连那个玻璃奖杯都碎了一地，没能找回来。

捡回了一条命，赔出去了一双腿。听上去像是不怎么好笑的荒诞喜剧。

母亲现在不怎么管家里公司的事了，这边的治疗条件也更好，她便一直在这里的疗养院陪着我；父亲跟哥哥时不时来一趟，看得出他们面色憔悴却也尽量不给我压力。

偶尔我会想，如果我真的是乖孩子就好了，这样就不会让他们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了。

我经常悄悄尝试站起来，被医生发现之后被狠狠骂了一顿，告诉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道理我都懂，但人总会怀着点微弱的希望，期待有一天奇迹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即便那个概率很低。

不过被医生骂了之后我也不会歇息的，毕竟我终究不是乖孩子。

到了十点，疗养院就会调暗大部分的灯光，十一点会有护士来给我做最后的检查，笑着对我说：“Lu，晚安。”

我也会用他们喜欢的乖巧笑容对她们说“晚安”，闭上眼睛一直等到脚步声远去，再掀开被子直起身子。站不起来四个月，腿不见得好了多少，自己坐轮椅那一套倒是比谁都熟练。我支起半个身子把轮椅架好，不算太艰难地坐了上去，操控着轮子来到门前，轻轻推开了门。

还好，我这层可爱的小护士们白天虽然尽职尽责，到了晚上巡逻的时间地点却很固定，一般只通过门上的小窗口看看，不会随意进入病房，规律很好摸清。医生跟妈妈大概没想到我会拿复健的成功私自溜出去吧。

我滑着轮子安安静静地进了电梯。等待电梯升上去的过程中，我默默地思考起来，这已经是我第十八次到顶楼上了，从我完全学会轮椅的用法后第一次偷偷跑上顶楼到现在就没断过。本来不应该有这么多次的。

电梯的运行速度很快，呼吸之间门就已经开了。我用力转了一下滑轮，椅子就带着我的身体滑出了电梯。

医生不让我用电动轮椅，他说早期用多了会产生依赖而懈怠锻炼，妈妈也只能听医生的话，最近却觉得现在用的轮椅轮子太滑，害怕我摔倒，一直琢磨着要给我换一个。但我觉得现在这个就很不错，能让我稍微找回一点奔跑的感觉。

而前方，我秘密的朋友就站在那里。或许是听到轮椅滑动的声音，他回过头面向我。

那是一只“熊”。棕色的，毛茸茸的，头顶还戴着礼帽，脖子上打着蝴蝶结。

自然，这是个穿着布偶套装的人。

熊先生有些笨拙地走到了我的面前。他手里捧着一听可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的膝盖上。大夏天里还是冰的，可见熊先生也才上来没多久。

“谢谢你，熊先生。”我冲他笑了笑，“你不热吗？还好晚上有风，不然真怕你会中暑。”

熊先生摇了摇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打开那听可乐，听到让人怀念的碳酸饮料的声音，我忍不住长呼一口气：“唉，医生都说了偶尔喝一听没事的，但我妈现在管我的饮食管得可严了。”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半下去，我不禁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等会儿又得漱口了。”

熊先生点点头，推着我的轮椅到了我们习惯待的位置。这座疗养院位于半山腰，从那个位置可以看到山下的风景，能窥见住宅区星星点点的灯光。

我跟熊先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耳边只有风的声音。被厚重的头套挡住，我连熊先生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偶尔也会想，他会不会是个机器人啊。

我在想什么，机器人怎么可能这么体贴。

“熊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我主动开了口，“我有点想回国了。”

熊先生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挪动脚步、离我更近了一些。

“但我又不想回去。”

熊先生还是没有说话。从我第一次见他开始，他就没有出过声。我不知道他的身份，却觉得这样相处起来很是舒服。

跟你们说一个秘密吧。

其实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想以这样的模样，见到任何一个曾经认识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