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公寓有块不大不小的天井，水泥浇灌的地面，稀稀拉拉种了几棵矮树，透着开发商对绿化环境的一股子敷衍味。可在城中村，这已经是稀薄的绿色了，闲来无事，下班后的租户就喜欢集聚在这里解闷。

矮树下有一张简陋的水泥石桌，石桌坑坑洼洼，看起来不像是开发商的手笔，更像是居民自己随手砌的。此时日暮刚刚落下，天色被黑夜笼罩，石桌旁断断续续来人，有人席地而坐，也有人自带一把小椅子……

一开始，有人在话家常，有人在打扑克牌，人越来越多时，人群里的声音就逐渐变得杂乱。这时候你就很难去分清谁说了哪句话，谁又附和了谁？往往一堆话里有七八个杂音，聊天的话题也逐渐大胆新奇。

“昨天死的那个就砸在这儿呢？哪儿？你坐的那儿呢，哈哈哈！”

“嚯，听说了吗？就8楼809，烧得不成样子了，楼上楼下是死了不少人呢？”

“可不是，吵死个人，大中午那警车叫得，我看这城中村别叫贫民窟了，跟乱葬岗差不多，天天扎在死人堆里！”

“操蛋的玩意儿，今天又死6个，晦气，这邪了门儿了。早就说让我家那位多挣点钱搬家，就是没能力。”

“这公寓邪门的唷，啥事都能遇到，我们刚来那两三年哪有这么多事，你说是不是？”

杂乱的人群里，苏夜挤在天井的树荫下，她靠着大树席地坐在两个妇女背后。白泽昨天吃饭时提过一嘴，新来的租户要想打听消息，只要晚上往天井里一钻，啥都不用做，竖起两只耳，自然就能得到想要的信息。

自建房的群众对公寓死亡逐渐麻痹，然而与家长里短相比，生死仍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白泽没有骗苏夜，她没有等太久，就听到了想要的答案。

片刻后，苏夜悄悄起身，没有人注意的角落，她径直上了电梯，按了8楼的按钮。

刚从电梯轿厢出来，苏夜就闻到了楼道里浓郁的煤气味，越靠近809，那气味就越重，行至809门前，已经有些呼吸困难。

门口拉了警戒线，褐色的防盗门已经烧成了一片漆黑，门把锁也坏了，开了一个小缝。风一吹，门轻轻被风推就被打开。苏夜探头朝屋子看了一眼，焦黑的墙面，残破不堪的家具，烧毁的物件看起来很多。不过那些杂物里，保不准会有另外一些遗留下来完好的物品。

她拉下帽檐，回头看了一眼走廊里的摄像头，钻过了警戒线，走进了809的屋里。

入口的玄关处像被人刻意打扫过，有烧焦的痕迹，但没有余留的灰烬。和客厅的凌乱截然相反，走进客厅以后看到的信息就更多了，这是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屋，东西朝向，采光一般。左侧有一个封闭的卫生间，右侧是厨房，煤气味就是从那儿传过来的。

由此来看，这也许就是普通的煤气爆炸。天井下的租户七嘴八舌，有人就讲809的爆炸是因为当时一个租户正在厨房做饭，因为煤气灶打不着就用打火机点燃，无奈屋内早已煤气泄露，那租户不知，最终引发了煤气爆炸。

这煤气灌泄露的事件小之又小，更何况又碰上了煤气灶打不着火的情况。租户都在骂那租户不惜命，只有参与游戏的玩家明白，这是主宰官对玩家的惩罚。

谈判室就像游戏里副本中的副本。神域守则之一，在《神域》游戏里死去的玩家，在现实位面也会以相同的死法毙命。而在谈判室里死亡的玩家，在游戏副本里同理。

生活中的爆炸罕见，最常见的爆炸只有煤气爆炸，这也可能是伤亡最小的情况了。看似是这位租户害死了其他几位租户，其实是干子丘自爆，害死了其他无辜的NPC。

听那些租户讲，死状最惨烈的是那点火的租户，其次就是离厨房最近的干子丘，而另外两个租户虽然也被爆炸波及，一个中毒了，一个炸伤了后背，但好歹救援及时，保住了最后一条小命。

只是对面楼的租户就倒霉了，也在厨房做饭，两个窗户的厨房相对，刚好都开了窗，那租户当时在做烤猪蹄，用火枪烧猪毛，最后烧死了自己。

苏夜拿了一块湿毛巾，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她走进厨房看了一眼，两个屋子之间的距离至少隔着一点五米。按理说，应该不至于波及到对面，但她细心记住了死者的名字——田佳虹。

《天黑请闭眼》频道里的玩家主播，本次副本玩家之一。

她的死亡也非巧合，而是游戏的设置。看来，狼人自爆的威力极为凶猛，她自己被毁容，还有人被炸死，那其他人呢？苏夜忍不住又去想其他玩家会不会也受到了自爆的波及。

田佳虹是新人里表现还不错的玩家，已经获得了新手的推荐位，粉丝和热度都不少，她的直播间关闭后，许多粉丝在频道公屏留言，纷纷惋惜悼念。

观众和其他玩家一样，目前还不知道田佳虹的身份阵营和号码牌。不过在阵营对抗里先死了，阵营获胜的几率就更小，而玩家最终被复活的几率也很少。

狼人自爆可以杀死其他玩家，这是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结果，也是玩家经验帖里从未有过的先例。

为了最终能通关，无论是好人阵营还是坏人阵营，被公投出局的玩家都会选择替自己的阵营办事，只为了最后能有机会复活。

苏夜又在整个809搜索了一圈，最终都没有找到干子丘的身份卡，她猜测可能已经被烧毁了，要不就是干子丘已经完成了个人身份信息的验证，所以身份卡消失了。

她出了809房间，又绕过了走廊，径直朝田佳虹的房间806走去。不同于809的大门大开，806的大门紧锁，似乎里面还有其他租户，苏夜到门口的时候，门缝里还透出光。

她没有犹豫太久，直接敲响了门。

“谁？”屋内走动的脚步声很匆忙，猫眼上，有人眼凑了过来，那声音更为警惕了，“你是谁？”

“物业，”苏夜又敲了敲门，她此时手上拿着一个文件夹和板子，那是她上学时为了节省体力，随意塞进手卡空间的作业。“□□。”

她压低了嗓子，庆幸自己戴了口罩，对方看不出自己年纪。

“你等一下。”屋子的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门一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瘦的女人，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给苏夜开门的是一个男人，左脸上有一条刀疤，他身材健硕，看起来有些不好惹。

男人站在门边的左侧，审视看了苏夜一眼，然后不耐烦指了指：“卫生间在那边。”

苏夜舔了舔嘴唇，微微朝男人点头，然后抱着她的文件夹径直朝卫生间方向走。她能感觉到，男人一直跟在自己后边，身高的差距，让苏夜不敢把文件夹和板子漏出来，她怕上面“普通中学作业簿”几个字会露馅，只好一直抱在胸前。

捏笔的手有些潮湿，她偷偷扫了一眼屋内，卫生间在玄关尽头，左右是两间关紧的卧室门，看来她今天是不能在这屋里搜查了。

很快，两人已经来到了卫生间，苏夜打开水表，装模作样看了一眼数字。想了想，又鼓足勇气开口：“煤气表也要查一下的。”她说，语音有一丝颤抖，希望男人没听出来异常。

“噢。”男人的声音闷闷的，他沉默了两三秒的时间。这两三秒里，苏夜的心突突跳，就害怕对方不同意自己请求，或者将她驱逐出去。不过男人还是提起脚步，又带着她往厨房的方向走。

“今天早上出事了，厨房有些乱。”两人来到厨房门口，男人轻轻推开那有些漆黑的门把手，苏夜就看到了一片狼藉的现场。地上都是烧毁的杂物，乱七八糟的，有锅碗瓢盆，还有掉在地上的几只猪脚。有的被烧成黑灰，有的还有形状。

苏夜装作好奇瞟了两眼，随后不经意问男人：“你们一直是这里的租户吗？”

“刚搬来不久。也不知道煤气表有没有影响，在这儿呢。”男人身形高大，不费力就打开了一个高处的橱柜门，燃气表就藏在里边。

“那人没事吧……”苏夜又指了指厨房，“我看烧得还挺厉害的。”

“你不是要看煤气表吗？”男人没有直接回答苏夜的问题，而是敲了敲橱柜门。苏夜赶紧装模作样踮起脚尖望了煤气表一眼。

“能看见吗？”男人又问，他随意杵在下面的橱柜台面上，一条腿半靠在台面，一条腿耷拉在地面上。

苏夜忙回道：“能啊能啊……”突然，她回头看了一眼男人，又改了口，“好像有一点儿不清晰，你个子高，要不你帮我读一下表，我记下来就行。”

男人又奇怪看着苏夜，苏夜讪笑了一下。

男人无奈叹了一口气，只能照办：“还剩45.3立方。呃，45，还是44，有点儿看不清。”

男人背对着苏夜时，苏夜赶紧弯腰捡起了橱柜底部的一张纸，将其快速塞进了个人手卡空间里。

如果不是纸张被压在烧毁的铁锅盖下面，可能就被其他人发现了。

“没关系，这一两个差数我给你补上。”苏夜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情也变得放松了不少。“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你们忙！”她和男人走出厨房回到客厅里，那个瘦瘦的女人依旧在背对着苏夜看电视，男人则是望着苏夜笑了一下。

“辛苦你了。”男人说，“你们物业上面还带一个口罩，我刚刚一直看你的眼角，有点儿怪怪的。”

“噢，这个啊。”苏夜的表情有些僵硬，语气有些生涩，她停顿了一下，又找到了一个好的借口，“这是我从小的胎记。”

她已经走到门口，迫不及待转过身，按下了门把手，快要打开门。

“可我怎么看着像烧伤呢……”男人话音刚落，就快速扯下了苏夜的口罩，苏夜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男子的双臂擒住了整个身体。

“你要干嘛！”她埋着头，不敢看男人，“快把我放开！”

“放开？”男人冷笑一声，“公寓是自建房，没有物业，哪里来的□□的？”苏夜身躯一滞，心沉到谷底，有些懊悔和失措，当时太急于找线索了，她竟然忘记了这茬。

“说，你来我家里干什么！”男人一把掐住苏夜脖子，逼着她直视自己，在看清楚苏夜面容那刻，震惊了一下。

男人的眼神没有逃过苏夜的眼睛，相比起被抓，她更受不了对方的眼神。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丑，会被人当作丑八怪，也许还会被当作变态。

“我……我就是好奇公寓怎么死人了，过来看看。”苏夜的声音很小，“我也没有在你家里做什么坏事，你能放了我吗？”说道最后，她声音有些哀求。

白泽说过，公寓里的租户千奇百怪，各行各业的人都有，龙蛇混杂，尤其要小心。

眼前这个男子的脸上带着一道明显的刀疤，初时不害怕，此时倒是有些怕沾惹上了副本里的社会人。

“哼。”男子明显不相信她的话，而是上下打量她的脸，她的身高体型，甚至还摸了一下苏夜的脸，吓得她连忙转头躲开。“你这是新长出来的伤疤……看着，有点儿像烧伤呢……”

男人的眼神越来越凶狠，逐渐露出杀意，苏夜心里警铃大作，预感不妙，看男人这架势，怕不是要将她杀人灭口。

可是她只是不小心闯进了屋子里，也没有做什么啊？难道说，对方跟这场火有关？

“喂，”男人突然喊了一下还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那个女人，苏夜这才想起，屋里还有另外的人。说来也奇怪，从她进屋开始，这女人都没有露面过，自己的舍友绑架了别人，也无动于衷。这间屋子，从里到外都很奇怪。

“你说，她看起来像玩家吗？”男人拉起苏夜的手，一把将她拽到了那女人的面前，指了指苏夜脸上的疤痕，“你看这疤……”他说着，又拉开自己的衣服拉链，褪下了外套，露出了两只手臂。漂亮的蜜色肌肉走势本该赏心悦目，却在肌肤上多了许多粉红色的伤疤。

男人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疤痕，毫不在意问：“和我的疤很像对不对，新长出来的伤疤，说不一定今天中午还和我们一起待在谈判室里呢。”说着，男人又看向苏夜，不怀好意哈哈大笑起来。

“若真如此，那我可就要杀人灭口了……”

苏夜望着男人抽搐的笑，强装镇定：“你，你说什么玩家，是那款流行的网络游戏吗？我没有玩过。”她开始拼命摇晃脑袋，像吓傻的孩子流泪哭泣，“我没有玩过，我真的没有玩过……真的不是我玩游戏输了，他们给我的惩罚……”

“网络游戏？”男人疑惑看着苏夜，眼前这个女孩明显在说谎，甚至他可以断定她就是玩游戏输了被惩罚了才会毁容。提到他们时，那可怜的小身板整个都在发抖呢……

“他们又是谁？说！谁让你来这里的？”男人掐住苏夜的脖颈，凶狠地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获得一些什么信息。然而他很快又转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给了苏夜一耳光。

苏夜晕头转向间，只觉得有些耳鸣，耳边嗡嗡嗡的，那种呼吸不了窒息感刚上来，就被男人一巴掌扇到了地上，她听到男人嘴里嫌弃的语气：“妈的，真丑！盯着你这张变态的脸，老子差点要吐了。”

苏夜的手指狠狠扣在地板上，她强忍着眼睛里因为屈辱而快掉落的眼泪，将泪花生生逼回了眼眶里。“我说，我说，我全都告诉你。”她像是被扇狠了，立马跟小鸡仔似的跪在地上哭了起来，“我全都说。”

“我，我怀孕了……我前几天和父母吵架，就离家出走来城中村了，我早恋要被学校开除，因为我学他们玩游戏……我玩游戏输了，就遭遇了惩罚，我的脸，就是……就是游戏的惩罚……然后，然后他们说，如果我还想继续玩，就让我来这里看看，看看今天死的人，是不是跟游戏有关……”苏夜支支吾吾，结结巴巴，男人听得一头雾水，气得又要动手。

他一把揪住苏夜的头发：“玩我呢是吧，你编的什么鬼，什么游戏，什么怀孕？”苏夜只拼命摇头，眼珠里泪水打转，吓得发抖：“没有，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他妈——”男人的手掌又再次扬起，那许久沉默的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她不是玩家，放了她。”

“可是……她明显就在胡言乱语。”男人分明不信苏夜，还想再好好拷打她。“副本里的确有一个网络游戏，你不信我的能力吗？NPC对我们的好感值是纳入计算的。游戏规则已经变了，臧鹤荣。”女人面无表情，在苏夜的眼里，那是一个身上带有神秘气息的女人，男人似乎对他唯命是从。她努力回想这次直播频道里的主播，却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

臧鹤荣很不甘心，但和女人合作时，对方提了一个条件，任何涉及到游戏内的抉择时，无论大小，都必须听她的。他只能放了苏夜，给了对方一些耐心，磕磕绊绊听苏夜讲了自己的狗血爱情故事。

一个女高中生早恋怀孕的事情，他听得满脸鄙夷，哪怕是游戏里的NPC，对这种不自爱的人设也没有任何好感。

廉价无能的女人，难怪会被一个网络游戏搞毁容了，自作自受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等苏夜的身影已经离开了806，臧鹤荣仍觉得晦气。不满跟女人吐槽：“竟被这小丫头片子骗了，我还以为是玩家，陪她周旋了那么久。拙劣的演技，从她进门那刻我就应该赶她出去的，浪费了我一整晚的时间。”

女人神情淡漠，只拿起沙发上的衣服，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小心点儿，不出意外，那两只狼晚上就会来找你了。怎么做不用我说了吧。”

“我还要去调查那个网络游戏的事情，可能跟副本新增的剧情有关，就先走了。回头见。”说完，她不等臧鹤荣回复，穿上衣服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