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拂，吹在身上只剩轻柔，没有了入夜时的凉意。

一只毛驴在小道上慢悠悠走着，刘牧云坐在毛驴上，她摩挲着手指，心里有点高兴也有点忐忑。

手指上有红色的朱砂，方才，她在卖身契上按下了手印，将自己卖给了尹华。尹华说看在她有仙骨的份上，可以救刘老爹，但是刘牧云得给他做十年侍奉童子。

那当然好啦，给大户人家做丫鬟小厮，村里人都抢着去呢，给仙人做童子有什么不好的。

刘牧云知道，自己也是能修仙的，以后也能有灵药，犯不着这时候为了灵药卖掉自己十年。可刘牧云不想刘老爹再多吃哪怕一天的苦了。

爹呀爹，你好福气，养了个好闺女，能救你脱离苦海咯。

刘牧云都能想象，刘老爹伤好后中气十足地在亲戚邻居前面吹嘘。

到了家，毛驴就地化作了青烟，飘上云端，消失不见了。刘牧云掐了掐手臂，她不知道方才的事是真的，还是她太想救刘老爹，出现的幻想。

天蒙蒙亮，刘牧云没有睡，她强撑着看着院门口，仙人真的会来吗？仙人认识她家吗？……

“小丫头……”刘牧云好似听见了仙人的声音，也看见了穿着白袍的仙人向她走来，可她脑袋一沉，睡了过去。

“好好睡觉，才能长个儿。不然，以后和你一样。”尹华手指微微一动，便有一团清气裹住刘牧云，将她送到床上。

张十中抿着嘴，他刚入门的时候，又瘦又弱，十岁看着和人家六七岁的差不多，那时候的尹华可不敢嘲他，只是好好照顾着他。等他高了壮了，尹华便常常笑话他当年和个小鸡崽子一样。

主屋传来动静，刘老爹皱着眉，药效过了，他也快被痛醒了。

…………

刘牧云一觉睡醒，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上次睡得这么舒服是多久之前她已经不记得了。刘牧云没有沉浸于睡饱了的满足，而是翻身下床，鞋也没穿就跑出了门外。

她住的小屋和主屋是一墙之隔，一出门，她就听到主屋传来说笑声。刘老爹的声音好久好久没有这般洪亮了。

“爹！”

刘牧云跑进正屋，看到刘老爹下了床，正兴致勃勃地给仙人比划着自己当年和游侠学的几招武艺。

“……那游侠夸我天分好啊…”

“云丫头像我手长脚长学起来肯定快，也像她娘，灵气足。”刘老爹笑呵呵，“怎么不叫一叫你尹师兄和张师兄。”

“尹师兄好，张师兄好。”刘牧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乖乖听话。

“诶。”尹华右手一翻，手心里出现一个巴掌大的银白色布袋，“喏，拿着。你这声师兄可叫早了，我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都留在山门里了，这些你就凑合凑合拿着当见面礼吧。”

“谢谢尹师兄。”刘牧云把银白色布袋收下了，这布袋小小，里头也装不了什么，只是这布料好美，虽是银白，细瞧却是流光溢彩，刘牧云从没见过这样好的料子。

张十中没说话，只左手在半空画了个圈，一个半月形的木头簪子插入了刘牧云的头发里。刘牧云小心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就是随便团在一起，用线扎起来的，哪用过什么发簪呀。

“好啦，你们父女俩好好说说话吧。”

尹华和张十中出去的时候还贴心关好了门。

“爹，你好啦！”刘牧云兴奋道。

“……”

刘老爹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云啊，我和你的师兄们说过了，等一个月后，他们来接你走。”

“好啊爹，我听说仙门边上也有凡人市集，咱们可以先租间小屋……”

“我不去。”刘老爹说道。

“我呀，和你娘你哥埋一起。”

“过几日，要辛苦你，给我办丧事。”

刘老爹说着说着喉头哽咽，他顿了下，重新换上轻松的语气。

“仙人说我再能活三天。”

“为什么？！”刘牧云惊讶道，她脑子里转不过弯儿来，明明仙人说了会救爹爹的，刘牧云转身就想去院子里找仙人问个明白。

“云儿！云儿！刘牧云！”刘老爹急急喊了两声，见刘牧云不回头，叫了刘牧云的全名，刘牧云停了下来。

“你好好听我讲完，以后性子不许那么急。”

刘牧云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听着刘老爹说着事情的前因后果。

尹华和张中十确实按照和刘牧云承诺的一样来了，只是在检查完刘老爹的身体之后，他们犯了难。

刘老爹的内脏受了重伤，妖毒入体，又久无医治，现在很难拔出。尹华手里有拔除妖毒的灵药，只是这药是给修士吃的，凡人的体质和修士不同，贸然吃灵药，灵药只会比妖毒更毒。

要治刘老爹的病，得去找专修医药一道的医修。

医修稀少，且医修也不一定能治这凡人的病。

“你的师兄是好人。”刘老爹说道。

是继续活还是以健康的身体离开，尹华给刘老爹自己选择。如果什么都不做，刘老爹大概还能活一个月，就是内脏腐败会引发剧痛罢了。如果刘老爹拼一个活着的机会，尹华可以将他的身体瞬间冰封，等找到医修再解封，但被冰封期间，刘老爹的魂魄就是清醒着被关小黑屋，很多人都在冰封解除后疯了。最后一个选择，就是吃一枚灵药，让身体恢复健康强壮，但只有三天，三天后，刘老爹就会死去。

“爹想好好活三天。”刘老爹自己做了选择。

其实刘老爹是想瞒着刘牧云的，反正刘牧云要去做仙人了，何必告诉她自己要死了，徒惹她伤心呢。可是尹华说，这样会让刘牧云有心魔，若是她过了许久知道自己的父亲去世，一时想不开，便可能堕入魔道。

刘老爹觉着尹华是个好仙人，让刘牧云以后听话点。

刘牧云完全听不进刘老爹在讲些什么话，她只知道刘老爹要死了，仙人们都是没用的东西，有仙药都救不下刘老爹。

“你听我的话。”刘老爹拉过刘牧云，就看到女儿脸上满脸的泪痕与不服。

“如果不是你照顾，爹也活不到这些年，辛苦你了。”刘老爹摸着刘牧云的脑袋，他也舍不得女儿啊。

“你也好久没吃过爹做的饭了，这几日，就让爹好好照顾你。”

刘老爹说道。

“爹…”刘牧云想说，能不能，能不能为了她多活一段时间，去找那什么医修？可…她知道的，爹每日每时每刻都在受苦，已经很难熬了。

“爹啊。”刘牧云想不出个出路，她心底生出了绝望。

“不哭不哭。”

“云啊，我对不住你。”刘老爹擦着刘牧云的眼泪，自己却是没忍住。他怎么舍得留女儿一个人在世上哦。

“是爹爹我心狠，你以后怨我恨我都好。”

“反正你也找不见我，骂不了打不了咯。”刘老爹带着哭腔笑着道。

刘牧云拍打了刘老爹一下，她实在太难过，不想再听刘老爹说玩笑话。

她不懂，她不是找到仙人了吗，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父女二人说的话，院中两人听得清楚。

尹华叹了口气，这父女俩气息清正，是好人，他也想帮他们，但是，他只是个小修，没什么大的本事。

张十中的面色一直沉静如水，但尹华知道，张十中的心情也不好。

张十中当年是被尹华救入山门的。那会儿真是可怜哦，小小个儿，瘦弱得不行。

那时候，尹华跟着大师姐下山接今年山门新收的弟子，他收敛气息，假扮成凡人，在凡人市集闲逛。

他看见一个醉汉当街打着小孩，醉汉虽然看上去贫困，但还能看出个人样，小孩却是叫人看了就要落泪，也不是灾年，怎么就瘦成这样了？小孩蜷缩着身子，双手护住脑袋，只一双眼睛透过手肘缝隙，恶狠狠盯着醉汉。

“张家的，今年又没选上……”

“我说啊，老天有眼，就劈死这个混球！”有好心的老婆婆咒骂着，她们没能力帮也不敢帮，之前有人只是给小孩们饭吃，就被醉汉跟到家里辱骂。

醉汉想有个有仙缘的孩子想疯了，张十中是他第十个孩子，而张十中还有八个弟妹。

活到十岁，有资格测仙缘的，有十二个，其中八个是张十中修了仙，才将他们救下来的。

尹华救下了张十中，他给张十中重测了仙骨，张十中竟是有的。那为何在测仙石处没测出来？

张十中对着尹华破口大骂，难听话一句接一句，毕竟在醉汉手下耳濡目染也学了些东西。他才不想做仙人，让醉汉实现梦想。所以，他根本就没去摸测仙石。

好不容易等到了自己孩子中的一个有了仙缘，醉汉却在一日酒后落水丧了命。

张十中恨他活得太长恨他走得太利落。为什么坏人能有这样好的下场，而好人……张十中想到刘老爹和自己的另一个亲人，好人总是活不长。

三天实在是短。

刘老爹第一天回了趟刘家老宅，给八十多的老娘磕了头，把钱都给了老娘，这钱他和刘牧云都用不到了，然后他又帮老娘砍了柴修了屋子。

第二天，刘老爹约了几个好友，吃了酒打了牌，这些朋友在他病了后都帮了他许多。刘牧云小小年纪能当起这个家，也是有人在背后帮着。

第三天，刘老爹开始做饼。几百张长方形的饼子，擀好了往炉子里一贴，过会儿就又干又香。刘牧云爱吃这个，刘老爹病后，她就没吃过。

第四天，刘家起了灵堂。

刘老爹的最后三天，过得是他这些年里最快活的三天。没有伤痛折磨，晚上睡觉的呼噜都要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