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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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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头者面涂脂粉、红衣猎猎,携着身后一帮粗莽壮汉,宛如百鬼夜行。

山匪自道上浩荡而过,吟唱绵远,随着队尾隐退而一同消逝在凄寒之夜中。

没有烧杀抢掠,没有□□民女,山匪就这么晃了一遭,便扬长远去。

林怀生这才把手放下。

骆雨闻见房内潮湿的霉味。

林作家拉下灯绳,房里顿时盈满一汪橙色。

骆雨看见这地方乱极了,泡面、塑料水瓶的“残骸”堆积成山,墙纸染上绿霉纷纷脱落,地上都是陈年旧书、废稿草纸,还有老鼠屎和蟑螂尸体分布其上,无不让人反胃作呕。

一张方桌置于角落,桌上搁了一盏烛台、两把爆墨的圆珠笔、几叠淡黄的稿纸,桌侧躺着副岔腿生锈的银边眼镜,桌前是盖住什么东西的衣物,衣物又多又臭,像捂住了几株腐烂的甘蔗。

林怀生踩着各类垃圾,走向方桌,他一把掀开衣物,随手丢弃一旁。

骆雨这才看到,那衣服裤子里藏着堆叠似柱的厚书,大小不一,似削平了头的竹笋、又似还未滴落成型的乳石。

林怀生一屁股坐上这堆竹笋乳石——显然是将其当了椅子,他从兜里默默找找,掏出一盒火柴,擦亮了蜡烛,屋里一隅亮堂几分。

烛光跳跃在男人年轻的面孔上,眉峰入鬓、双眸漆黑,他将打结碍眼的长发捋到耳后,眼角留有一疤,如肉色的蝉蛹。

“你在看什么。”林怀生冷不防地问。

“啊,也没有,就是随便看看。”骆雨尴尬地笑笑。

他嗤笑一声,说:“跟想象中的不一样吧,我的房子。不干净又不整齐,配不上作家住宅的名号,失望了吗?”

骆雨淡淡地说:“也还好。”

她是有失望的,早在知道林作家是个脾气不好、粗俗无礼的男人时就失望过了,于是见到这番混乱肮脏之地,更多还是觉得震撼。

他原来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写作的,原来是在这种环境中生存的,原来就在这种中创造出《似人非兽》的。

她曾经认为一定要沐浴更衣、万事俱备,坐在安静美丽的环境中才能写作。

但当她于蚊虫环绕、潮湿阴冷中写完一篇小说后,便忽然意识到:

写作不是什么高贵的事情,区区笔纸,便能成就一方天地。

骆雨想起那队山匪,心中疑虑万千:“那个……”

林怀生知道她要问什么,道:“山匪,占山为王、傍山而居,几百年或者几千年了,祖祖辈辈,都在四丰村的三山中生存。你今天见到的,只属‘问路’,就是凌晨来村子里兜转一圈,看看有何反常,有何——”

他突然转过头,盯她盯得紧,骆雨感到背后一阵发凉,对方的眼睛好像有一种魔力,几乎能看透自己的内心。

他伸出一根手指,朝骆雨一指,接了上半句话:“异乡人。”

骆雨不禁咽了口口水,问:“是异乡人又怎样。”

林怀生耸耸肩,说:“也没怎样,顶多就是被山匪盯上,在‘探亲’——即另一个凌晨处理事端,抓捕回去,‘花甲’、‘春天’、‘背毛’伺候,不过‘压花窑’是重罪,这点你倒可以放心。”

“花甲”即将人扒光了,绑在树上,任毒虫吸干自己的血;

“背毛”即拿绳索套在脖子上,后边绕一把擀面杖,随着擀面杖一轮轮翻动,将人绞死;

“春天”更是可怖,一根削尖了口的青干柳,压弯置地,戳于人的□□子中,松手后将人一挑上天,便可贯穿五脏六腑;

“压花窑”就是奸|□□人了,对于他们而言,奸|淫外面的女人一般会染上阴气,阴气损阳、不利打仗生财,要有违者,可是需处以极刑的。

骆雨听出林怀生话中警告,她紧张地问:“山匪为什么容不下异乡人。”

林怀生朝她一笑,无奈地说:“为什么山匪至今还未剿灭?”

——骆雨思索半晌,恍然大悟。

林怀生以问为答,告诉她在没能剿灭山匪的背景下,异乡人,甚至说外界之物是对他们的最大威胁,要想继续在四丰村生存,就必须维持好秩序,防止外界之物的入侵。

古物怕新,新物忘古,古物遇新丢古魂,新物接古弃旧灵,没有什么比这儿更可怕了。

骆雨说:“村子里的人知道山匪吗?”

林怀生说:“不知道山匪,他们怎么活下去?”

骆雨皱眉:“你们与山匪有交易往来?”

林怀生敲敲那叠稿纸:“没有交易往来,《似人非兽》怎么写得出?”

“他们……没做过杀人乱纪之事?”

“没做过这种东西,怎么自称山匪?”

“那村子还同……”

“好了。”林怀生摆摆手,打断她滔滔不绝的提问。

他撕下一角稿纸,草草写下一字,他跳下那堆书椅,走到骆雨身前,将纸条伸到她面前。

白纸黑字,一个大大的“林”跃显眼前,笔锋苍劲、撇捺钩力,好看极了。

“明天白天,拿着这张纸离开四丰村,回到你本来的地方,别再过来了。”林怀生说。

“‘买路钱’?”骆雨不接。

她记起小说中的匪话,所谓“买路钱”就是“通行令牌”,山匪见了,知是对自己有恩之人的亲属、朋友,便不会动其一根毫毛。

林怀生没答她,而是不耐烦地将纸条塞入她手内,挥手道:“你今天睡大娘那儿,别在我门口蹲。清晨六点半村口会有车,赶紧走吧。”

骆雨一听他又要赶自己走,顿时道:“我不走,您还没告诉我怎样才能成为一名作家。您读了我写的小说吧,您觉得怎么样?”

林怀生身形一顿,不留情面道:“快走。不知道。没读过。”

他关了灯,留了一盏烛光,好让骆雨找到出门的路。

他拾起地上那堆衣服,把一块长木板上的生活垃圾扫走,简单铺上,便是张床了。

他再次朝骆雨挥挥手,示意她去大娘那儿,别来烦自己。

骆雨哪肯就这样放弃,她跟个木头似的站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林怀生。

十分钟后,她还是这个姿势,蟑螂以为这是新添的什么垃圾,伸出触角,就要爬上她的裤脚。

骆雨心里有气,倒也顾不上什么恐惧了,她将蟑螂晃下来,一脚踩得它汁水横流。

“我想不出来您不给我指点的理由,明明愿意读我的小说。如果觉得我妨碍到您的生活,那我就继续在外面写作、继续给您投稿,不会进来打扰您半分,我会一直这么做下去,直到您习惯我的存在,直到您的生活中有我的出现。”

“我因为您爱上了写小说,因为您才梦想成为一名作家,这么多年我都坚持过来了,如果您想凭一张‘买路钱’就赶我走,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您想拿山匪‘探亲’来赶我走,那也是不可能的。”

“我读了这么多遍《似人非兽》,知道山匪有好有坏,他们既然能存在于此,也一定有他们存在的道理。林作家,您还有很多没写出来的话吧,我说不定,真的能读懂您的小说。”

沉默拉长在黑夜里。

“一个早上,”林怀生背对着她叹了口气,烦躁地说,“明天中午,你必须走。”

因为之前如此直白、不合礼数的表达,骆雨的手脚还有点微微发抖,听到林怀生松口,她心里止不住欢欣雀跃。

骆雨控制不住地微笑起来,回答道:“好。”

“哐啷”几下,瓶瓶罐罐被踢开,书籍哗啦啦地倒塌,林怀生听见身后传出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疑惑地转个头,看见骆雨慌里慌张地跳过地上的杂物,到了屋中一角。

她看见自己投去的目光,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往角落一坐,抱着膝盖眨了眨眼睛。

“晚安。”骆雨说。

林怀生缓慢转回头,半张脸埋入衣物。

他盯着墙壁上一只近在咫尺的衣蛾,忽然吹了口气,衣蛾扇动翅膀,扑棱飞走了。

——怪人,早点打发她走吧,他想。

烛光已熄,落花满地,石苔盈阶,旧舍漏雨。

骆雨感到脸上冰凉,再一睁眼,正好望见灰色的苍穹,原来是房顶破了个洞,雨丝趁虚而入。

七点十三,床板上只剩一窝衣服,林怀生竟不在屋里,骆雨“腾”地站起身,四处张望着。

就在这时,木门打开,男人收起伞,携着一身潮气进入屋内。

“还以为你要睡死在这儿。”林怀生礼貌地问了个早安。

他朝骆雨投去一个塑料袋,袋中装有肉包,包子热烘烘的,表面浮着层油光。

“吃完好上路。”他礼貌地请人吃早饭。

骆雨小声地道了声谢谢。

只见林怀生将窗户打开了。风铃叮当作响,春雨过境,淡淡金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散落在肥沃的土地上。

他蹲下身,在床上的“垃圾堆”里翻翻找找,竟掏出一台笔电,他接上电源,摁下了开机键。

骆雨惊讶的表情一览无余。

林怀生瞟了她一眼,说:“你不至于连台电脑都没见过吧。”

骆雨结巴道:“不,就、就是以为您……您不会用……”

林怀生敲击着键盘,面无表情地说:“我看起来是这么古早的人吗?”

他从塞满杂物的柜子里翻出一台打印机,机子陈旧,带了不少灰尘。

林作家打了个大喷嚏,一只老鼠吓得从柜子里跳出来,钻入床底不见了。

捣鼓一阵,打印机像吐痰似的嘎吱运作着,几沓白纸印好,到了林怀生手里。

清晨雨停,阳光入内,骆雨看见那纸上标题,竟是自己小说名字!

旁边还有不少批注,密密麻麻,像团在一起吃食的红火蚁。

原来每天夜里,他不仅读过手稿,也扫描到电脑中做了批注!

她心神颤动不已,胸中盈满了感激之情。

林作家是个嘴硬心软的性格——村民们众所皆知的一点,骆雨到了现在才知晓。

然而他突然停了几秒,走到方桌前,拉开抽屉、翻遍衣物,像在找些什么。

骆雨“啊”了一声,将掉落桌侧的眼镜递给他,问他是不是在找这个。

她手上油花花的,包子流出来的油覆满指头,一枚黏腻的指纹趴在镜片上。

林怀生顿了顿,点头接过,他指了指骆雨手上完整的包子,说再不吃就凉了。骆雨连忙将手指往衣服上擦去,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林怀生双腿盘在床板上,一手拿着打印纸,一目十行地扫视着。

他一手握着豆浆,喝得飞快,不久就见了底,但他依旧用力吸着,像要把杯底吸穿似的,不放过最后一滴。

忽然,他头也不抬地说:“你昨天想让我看的呢?”

昨日山匪“问路”,便中断了这项“每日任务”。

骆雨匆忙跑到门口,找到已经被雨水打湿的稿纸,犹豫几分,还是交到林怀生手中。

她见林作家看得仔细,纸页翻飞间,心里不禁油然生出学生时代被老师检查作业的担忧来,又是不自在,又有点期待。

鸟鸣婉转、风吹叶动,天已放晴,春花绽得艳丽非常;牛声雄浑,农人劳作田间,万物有灵,都在这片黄色的土地上生生死死。

骆雨脑中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要不就永远不回城市了,要不就永远在四丰村里生活,永远在这里写作吧。

可是她摸到口袋里那张“买路钱”,心里生出一番落寞。

故乡牵着她,家人是断不绝的血脉,她在这条理想之路上,一意孤行已然太久了,这次请教完算是了了个心愿。

是不是,要回到正轨了呢?

可什么才是正轨,什么才是自己该走的路,什么才是自己的命运,她自己也说不清。

“这些,”林怀生摘下眼镜,放下纸张,淡声说,“真的都是你愿意写的吗?”

骆雨:“什么……意思?”

林怀生:“你写了很多没错,现代、古代,虚构和非虚构都有,科幻、武侠、悬疑、校园,各种风格都有。但是这些,真的都是你愿意写的吗?”

他站起来,走到方桌旁,坐在书堆上,拉近与骆雨的距离。

林怀生深深注视着骆雨,仿佛看穿了她的内心。

“你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这些小说,真的是你灵感泉涌时写的吗?真的是你心有触动时写的吗?”

“我读这些小说,只能觉得浮躁和迎合:明明适合光明结局,非要学着名家的荒诞,弄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结尾;明明适合灰暗结局,非要按照命题人弘扬的主旋律,大力扭转命运,让人觉得过于生硬;明明不合适再继续往下写,但就像为了完成每日的例行公事,水字数也在所不惜,便秘似的蹦出毫无意义的剧情。”

“公众号写作不是自己的领域,但改个标题就投过去了;报刊不适合这种类型,但总觉得这篇高人一等、鹤立鸡群就投过去了;比赛更是人云亦云、粗制滥造,错别字不说,语句也不通顺,这篇修改了几次,两次?一次?还是根本没改?不是真正想写的作品是看得出来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写作的呢?”

他把唯一一篇挑了出来,那篇正是自己被拒之门外、心中有念后写出的小说,题目叫做《流浪汉》。那时的她,只能通过小说寄托被接纳的渴望,发泄内心的苦楚。

林怀生说:“但是这篇,还算及格,其他的——”

他将一大沓稿纸递回给她,笑道:“完全不合格。”

“骆雨,”那是林怀生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收了笑容,低声道,“你太急功近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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