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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升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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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来了又去,榕树吐新,南方入夏早,转眼已热浪袭袭、蝉鸣连绵了。

骆雨已在四丰村生活三月之久,读了不知多少本书,写了不知多少篇小说。

林怀生虽是口头不情不愿,但一字一句都读得仔细,批注修改纵横交错。

骆雨记得有篇小说,他在林怀生的指导下修改了不下三十次。

山匪偶尔会来,但林怀生仿佛能预卜先知,每次都能在山匪“问路”或“探亲”的前一天提醒自己,让她在自己家过夜。

她曾多次问过四丰村与山匪的渊源,然而林怀生遮遮掩掩,俱是不说,说她过好现在足以,只要不去招惹他们,那有跟没有都一样。

——怎么能一样呢?她是异乡人。

可林怀生将她保护得很好,一次都没让山匪发现。

这个足不出户、脾气又差的作家,其实是个口是心非、外冷内热的人。

他不善言辞,甚至出口就像寻衅滋事,所有的真心话都写在《似人非兽》里,生活中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但他观察细致、算是体贴,见自己有点口渴,便端过水;有点饿,便炒个菜;写得有点累了,便叫自己先回去,不必再写。

在骆雨的写作面前,一切事务都能为之让道。

最主要的就是,他读懂了自己的小说。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读懂她的小说,父母不行,师长不行,友人不行,只有林怀生,天下只有林怀生一个,是真真切切、完完整整读懂了自己的小说。

她的心里突然萌生出别样的情愫来,却碍于脸面,摇摇摆摆地压住了,不敢宣之于口。

——自己还能在这里写多久呢?

过往不曾考虑的问题,现却因缠上情感的游丝而浮显水面,本该无所畏忌、固执倔强的自己,却感受到了细微的恐惧和担忧。

她记得一个月前,有篇小说写到中途,怎么都编不下去,为此苦恼许久,头发都快被薅秃了。

林怀生劝她休息几次,她不听,非要坐在桌前硬憋,可半天崩不出一个屁来,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和绝望中。

林作家受不了,抓起骆雨的领子,就把她拎出门外,自己换了双破烂的凉鞋,戴上顶破烂的草帽,拉着她一起去爬山。

骆雨是个“做不完这个就永远不去做那个”的轴人,小说结巴成这样,还去爬山?那是老不情愿了。

可林怀生铁了心,就要拉着她出去走走,她这一路上被林作家生拉硬拽,走得那叫一个坎坷。

她骗他,说,我已经想出来怎么写了快放我回去吧,他回她,说,你闭嘴再叽叽喳喳就滚出四丰村。

春夏交替,天气闷热得很,湿气耷拉林间,人也没了精神。

骆雨疲劳得很,不再跟他计较,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蓬松的土地上。

她跟随着林怀生的背影,顺着河水、依着茂林、滑下草坡、翻上土丘,瞥见水雾朦胧间,万丈光芒穿透树叶缝隙,宛如条条金带。

采摘野菜的农人、深入山林玩耍的孩童、行踪诡谲的山匪……人们踩出一条清晰明朗的山路,直直通向高山之顶。

骆雨继着前人的脚步,用后人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世外桃源”,偶尔听见鸟鸣虫叫、水流叮咚,突然觉得心中压抑松懈不少。

前方是一个小坡,林怀生站于高处朝她伸出手,叫她注意脚下。

她抓住林怀生粗糙的手,却没有看脚下如何,只觉胳膊一紧、腿一蹬,就这样被提拉了上去。

她与林怀生并肩同行,二人皆不言语。

只是许久之后,骆雨轻轻呼出一口气,感觉像把胸腔的污浊泥泞尽数吐了出,让风带了走。

从清晨到傍晚,二人终于登上山顶,只见一轮金阳缓缓西沉,就要没入分割有序的田野。

溪流闪闪发光,牛与人化为黑色的两点,宛如泼墨点缀大地,斑斓极了;房上炊烟袅袅,勾连云彩,画出一笔渐变的橙,橙红烂漫如花,溢漫扩散,接上左右两面高耸山峦。

偶有飞鸟掠过,啼叫归巢,可是一派迤逦壮观。

明明从未见过,但这片景色竟在脑中出现过无数次,稍微一想,原来是《似人非兽》中的场景。

骆雨简直要被震撼得落下泪来。

林怀生将草帽摘下,四仰八叉地往坡上一坐,打了个哈欠。

他突然指着西北角,说,那里住着个疯子,最喜欢偷窥女人洗澡,被抓了还死不承认、不知悔改,大家商量好准备把他卖给山匪,出去抓他时,才发现两天前他就掉进湖里死掉了。

骆雨低下头,不知林怀生为何突然开口,但也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坐到他身边。

草地是如此潮湿,她的手心是如此潮湿,心也是如此潮湿。

如果可以,她想再挨得近一点。

林怀生指着正西方,说,那里有个木匠,断了条腿,眼睛也瞎了一只,但手上功夫很好,经常帮村里做木头东西,再一打探,原来木匠以前是个山匪,骁勇善战,但做久了不想当了,便按照规矩自断一腿、自戳一眼,来了村里。

山顶风大,就要吹飞林怀生手边的草帽,他眼疾手快抓住,行云流水地往旁边一托,摁在骆雨头上。

骆雨抓住草帽边缘,才使其没被吹飞。

林怀生指向西南方,说,那里有一对夫妇,丈夫一直偷偷帮山匪做事,妻子不知道,直至某天事情败露,妻子天性正义容不下山匪异徒,就要离开丈夫,矛盾激烈时,山匪突袭,一刀斩了妻子首级,称不许知情人去往村外,丈夫伤心欲绝,咬舌自尽。

骆雨瞥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问道:“《似人非兽》第四部的故事吗?”

林怀生摇摇头,淡声道:“不是,是村子里的故事。”

晚霞之中,林怀生跟骆雨讲了许多村子里的人、村子里的故事。

他们有的善良、有的愚蠢,有的奸邪、有的可怜,众生百态,都凝聚在小小的四丰村里,都被浓缩在记忆的琥珀中。

千人千面、故事纷呈。仿佛没有哪一个人的人生是平庸的,哪怕他们生来贫穷、生来羸弱,是社会的底层、是人群的恶者,但他们的故事同样精彩,同样值得品味。

弱者在文字中得到了关怀。

——原来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

林怀生终于将内心封闭的门推开了一条缝,骆雨才发现门后并不黑暗。

她狂妄地以为自己的出现能“救赎”到他,但其实发现自己才是被“救赎”的那一个。

四面碰壁、灵感枯竭,人困在自我的天地中太久了,便身陷一隅,自然见不到尘世风景,自然写不出尘世俗人。

天地开阔,思想自然开阔,丘壑在心,山河在手,只要“看见”众生,就能“写下”故事。

“记住了吗?”林怀生问。

“记住什么?刚刚您说的那些人吗?”骆雨说。

“不是,”林怀生突然凑近她,盯着她的双眼,骆雨瞬间止住了呼吸。

他说:“记住你要遗忘的事情了吗?”

林怀生说完便抽开了身,大步离开道:“走了,天黑不好下山。”

骆雨愣在原地,心狂跳不已,待到林怀生再次唤她才回神。

她捂着要被吹飞的草帽,才觉腿麻了。

可那人还在催促,她便只能叹口气,踉跄站起来,缓一阵后,再朝他飞奔而去。

——疯子溺水、山匪不光彩“退了休”、夫妇离开人世,他们的故事,还有谁记得,还能被记得多久?

可一个邋里邋遢的乡野作家却倒背如流,他知道要写下去,他知道要让骆雨写下去,他知道只有骆雨才能写下去。

天下只有骆雨一人,只有她才能读懂自己的小说。

他要告诉骆雨:文字是对抗遗忘的武器。

下了山后她崴了一脚,脚踝红肿、疼痛难忍。

林怀生先嘲笑了一番,说她不看路就是这个后果,但即后又搀扶起自己,带着她回了家,小心上了药。

回到现在,骆雨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人,成长到这么大,他们把自己呵护得精致,保护在重重羽翼之下,不受一点伤害。

初入社会,也只是没工作多久就逃出来了,感觉不到多少事业的磨砺。

“想家了?”林怀生把眼镜摘下,对趴在窗边的骆雨说。

“啊……没有,”骆雨转过身朝他一笑,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自觉瞒不下去,说,“一点点吧,毕竟出来这么久了,我换了电话卡,家人也没法联系我……您怎么看出来的?”

林怀生弯起手指,用关节敲敲那沓稿纸,说:“全写在这里了。”

家是异乡人藕断丝连的存在。

骆雨听了林作家建议,小说都写记忆中的事儿。原来点点滴滴,都呈现在文字中了。

家中干净许多。在骆雨无数次的暗示、明示下,林怀生终于洗掉那堆酸臭酸臭的衣服,叠进衣柜里,虽身上还穿着还是发黄破洞的背心、清一色的短裤,但已经剪短头发、剃了胡子,显得精神起来。

他走到骆雨身边,问:“想回家吗?”

骆雨说:“有点想,又有点不想。”

林怀生打趣道:“你还住上瘾了?这儿容不下你这样的千金小姐,还是早点回去好。”

骆雨早习惯林怀生的臭嘴,知道他其实没有真心实意赶自己走,便道:“回去也不是不行,但还有我想知道的东西。”

林怀生说:“该教的,我都差不多教给你了。这种东西,要靠自己慢慢去磨、慢慢去感受,你待在我这儿,学不了多少方法了。”

骆雨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似人非兽》,您愿意继续写下去了吗?”

“……我说了,你我之间不要再提这个问题。”

“我以为您已经改变了。”

“骆雨,你明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

“那我就不会走,直到我再问一次,您的答案是‘好’为止。”

“我写不写,跟你关系不大吧。”

骆雨那颗心怦然直跳,她注视着林怀生的双眼,攥紧了拳说:“有关系……还是,有关系的。”

林怀生不去看她,过了许久,他低低说了一句:“在我的身上,不值得花太长时间。”

骆雨就要开口,林怀生抢先一步,挥了挥手道:“你回去吧,今天写的也写完了,回去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发展,不用着急,想清楚再动笔。”

夏风裹着晚霞如约而至,禾苗在一片余晖中挺直了腰,轻盈地摇摆着。

四丰村里农人放声高歌,用的方言,不知是唱的是哪一出痴男怨女,竟是有点悠扬、悲凉,穿梭在热浪浮动的西山头,消逝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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