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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送殡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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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节使,我家公子有请了!”

张华一身素缟奔出灵堂,遥遥便礼揖而来。

尚云明沏认得张怀贤这个小奚奴,见女子只是低头不语,一扬下巴问:“这位是?”

张华谦卑深揖:“这位是老夫人乡下的远房侄女!”抬眸望了一眼无忧,递话:“刘姑娘……这位是尚节使!”

无忧闻听,战战兢兢一揖:“小女刘翠翠,见过尚、尚节使!”

尚云明沏淡淡一抬手,转身朝灵堂走去。

张怀贤已换过白素孝服,跪坐于堂前往银盆内缓添着纸钱。

待背后起了风,风将盆中纸灰拂飞满堂,他递送的速度便越来越快,盆内霎时烈焰熊熊,

脚步声轻轻在背后停下,尚云明沏轻声:“张兄节哀!这情境……教我这一城之主情何以堪?”

张怀贤停手,默看火舌将纸钱舔尽。

尚云明沏上前,伤感自责:“怨我一时高兴,竟将张兄功绩当众宣示,以至给张兄引来大祸……”

“节使不必歉疚!”张怀贤声音嘶哑,眼底泛起泪光。

他缓了吸一口气,捻指间纸钱为碎屑,手背青筋暴起。

尚云明沏跪到锦垫上,从纸钱堆拿起一叠,一面往银盆里送,一面愤怒道:

“张兄为我苦心献策,又为百姓远赴洛川关……此事我定彻查清楚,还张兄一个公道!立琮他,定没有好下场!”

张怀贤幽叹一声,嘶哑问:“节使认为……是立琮纵的火?”

尚云明沏恨声:“不是他立琮派人报复,还能是谁?”

张怀贤目细眸半敛,两手虚抱,哑声:

“我娘成了一团焦炭……我竟抱不满怀。火舌灼身之痛,赤焰蒸骨之烈,惊恐无望之惧,恨不能以身代受……”

泪挂于睫,又点滴而下,他鼻孔颇颇扇阖,从牙缝里吐字:“此血仇不报,愧为人子!”

尚云明沏脸现戚戚之色,攥手成拳道:“老夫人之死,我心中委实惭愧。待老夫人出殡,我愿以儿子之身为她送葬。”

张怀贤泪光交溢的细眸望来,四目相对,皆红了眼。

尚云明沏目光并未避闪,掏心掏肺道:“往后,我必与张兄生死与共,任人都不得沾碰你一指!”

张怀贤没再出声,若失了魂一般,一张接一张地烧着纸钱,灵堂前便沉默难抑。

尚云明沏也没再多扰,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灰,至灵堂香案前取香点香,三拜插香再三拜。

一拂衣袂转身,尚云明沏凛然道:“手下清查起火一事,我会让他们尽量不要惊扰老夫人。今夜,本节使便给你一个交待。”

张怀贤垂眸静跪,恍若未闻。

尚云明沏待要跨出厅门之际,倏地转身,一笑问:“张兄,你有个远房表妹?”

张怀贤阖目,头也未回,缓声:“节使说的可是翠翠?她嫁于晟洲,夫家离我颇近,来府中帮忙。”

“唔!”尚云明沏转身步出灵堂。

良久后,张怀贤才站起身,身影笼在火光跳跃里,衣袂翻飞于灵堂前。

他目光望出门口,猩红眼眸里渐积阴霾。

*

宋唐心红着眼才跨入家门,便见庭中站着节使府的府兵,那个皮笑肉不笑的达卓又见了。

她避开这帮人,绕着边回到自己院子。

许久后,这伙人才散去。

她这才来到前院,找到宋时明一问,才知尚云明沏胁千香坊上百条人命,迫她入节使府任掌印一职。

“我去!”她道。

为替她的胡姬娘报仇,千香坊上下齐出,她无以为报,岂会累及众人性命。

宋时明立于阶上,沉重道:“本道过完年才告诉你……也只好如此!你且忍耐半年,待我回来带你去上京。”

她讶然抬头,见宋时明神色笃定,怔问:“那……我那夫婿还要不要选了?”

宋时明步下庭阶,抚上她头,柔声:“自然要的。到时,爹带你同你那夫婿一道离开。”

宋唐心更惊讶了。

未来夫婿家里,怎会舍得儿子同她远走高飞?不过,她也没好意思问。

遂后,她这个年过得也不甚愉快。

她心上挂着张怀贤的娘,连着几夜从恶梦中惊醒。

梦里,张老夫人在大火中跌跌撞撞,呼号求救……她便在梦里自责了一回又一回。

浑浑噩噩过到大年初五,听小怜回来说,今日节使府的人倾巢出动,于街上戒严。

原来,今日张怀贤母亲出殡,西阗兵于街上清道布障,为送葬队伍腾出一条大道。

宋唐心红了眼眶,一思,便带上小怜上街,打算目送老夫人一程。

一到街上,尚云明沏给足了张怀贤排场……

西阗府兵袖套黑色孝带,揽尽扛幡抬灯、执旗竖旌的活儿,为张刘氏抬椁才是张府自己人。

铭旗招招,铭旌猎猎,哀乐声声里,领首开道的和尚队伍中,她一眼便认出玉面的悟安。

悟安口唇开翕,喃喃诵着经文,手中纸钱时时扬飞,纸钱与大雪纷扬,洒了身后孝子满头满身。

孝子张怀贤孝帽孝服遮完头身,面容隐在素白缟幅里,身侧有两位仆人搀扶,行动迟缓,想来境况不算好。

她想起那日,张怀贤软语求她……便又掬了一把后悔的泪。

再抬眸,张老夫人的漆黑棺椁棺椁被抬着缓缓而来。

高举的金童玉女晃荡于棺椁两侧,在大雪里明明隐隐的,呼呼地渗着阴气,满街纸钱纷,落得看热闹的百姓满身都是。

新正上月,撞见送葬队伍本觉晦气,可这般豪华盛大的出殡队伍不常见,还是引得百姓们探头踮脚看热闹。

她在心里默默说了许多吉祥话,也说了无数忏悔的话,回向张老夫人。

待送葬队伍远去,方拢了拢斗篷,向小怜鼻音重重道:“走吧,回了!”

一转身,身后却立着两个人。

尚云明沏狐氅着身,其下却是一套素白景唐人服袍,正静静看她。

她看得微微一怔。

其凤目如星,剑眉似染,若非知晓其人品性,俨然温润如玉的俊秀公子。

她本想嘲讽几句,想到年得去节使府任职,便不咸不淡一福:“尚节使好!”

尚云明沏见她眼眶与鼻头通红,说话鼻音也重重,柔柔一问:“可是为张母哭的?你们关系何时变得这般融洽?”

小人心性!宋唐心没忍住,含沙刺影一嘲:“人与牲畜之别,便是悲欢共通。若节使娘亲不幸罹难,想必我也会掬一把眼泪。”

立于一侧的达卓立时变脸,冷斥:“闭嘴!”

尚云明沏垂于身侧的双手悄然攥紧,默了默,缓一拱手:“如此,便替我那死时尸骸无存的娘亲……谢过宋姑娘!”

宋唐心喉头便是一梗,怔怔看他,竭力掩饰心中愧疚。

尚云明沏上前一步,低头,眼神温柔问:“这丧母之痛,你、张怀贤、还有我……皆感同身受……可愿陪我走走?”

宋唐心立时后退一步,一双眼睛直朝他身后扫,见没扈丛跟着,牵上小怜再一福:“抱歉,有事在身实难作陪,告辞!”

也未待回应,越过他快步挤入人群里。

开玩笑,同样的当,她可不会上两次。

尚云明沏静看她远去,淡笑:“来日方长,倒也不急这一时!”又望向达卓,“那夜,是她送张怀贤回去的?”

达卓颌首:“确实送了一程!”

“盯好她……和张怀贤!”

尚云明沏目光明灭,抖落身上满落的纸币和雪,转身挤出人群远去。

宋唐心一遇尚云明沏,如同大过年里遇到鬼,自此便不敢随意出门。

待到初七,陈立告她,要她明日与那家公子见面。

宋时明忙着稍后的出行事宜,抽不出空,便让她与那家小公子单独相会。

她虽心有三分羞涩,却也欣然前往。

约见地点在子城内的景春楼。

陈立提前一天去景春楼下定,未定到隔音上好的厢房,仅定到三楼临窗的一桌隔席。

景春楼一楼设曲水流觞席,茶楼内遍挂名画,奇石巧木造景别致,弦乐淙淙,乐伎咿呀,甚至为清雅。

而二楼、三楼临窗可观穿城而过的河。

眼下河上冰封三尺,两岸枯树枝干满缀冰凌,冬阳照下,琉璃光炫,碎玉乱琼,煞是好看。

宋唐心面前,介媒执柯的冰人三十许。

听陈伯说是晟洲的金牌冰人,冰人方才哄得她揭开面纱验过容貌,既喜又疑。

她拍着宋唐心白嫩嫩的手,爽言快语:

“宋姑娘容貌群芳难逐,我却想不通,宋坊主不嫁你入豪门鼎族,不嫁你与富商财贾,偏要招稳妥敦厚的上门女婿。”

宋唐心也是才知她爹给冰人立的条件。

她爹就她一个独女,她爹百年后,千香坊上百张嘴要吃喝,招赘婿上门自然妥当。

便清了清嗓子道:“与其攀高门之龙凤,莫若求寒门之奇子。我心气不高,只求未来夫婿德性好,与我休戚与共便是。”

冰人感慨:“啧啧啧,宋姑娘心性好生通达。我便先说说这小郎君境况,姑娘心里也好先有个惦量……”

宋唐心点了点头,心立时突突乱跳。

她这颗心只为一人跳过,可那佛子六根太过清净,她又不是女妖怪,惑不了他的神魂。

眼下这颗心又“扑通”作响,紧张与羞涩齐来,心底竟生出几分期待。

冰人说,这家小子年纪大了些,二十有六,家中有良田几十倾,庄子果园数片,家境还算过得去。

只他早年丧父,由家中寡母带大,三年前丧母,为母亲守孝方满,冰人就寻上了上门。

与冰人寒暄间,听茶楼伙计引来新客到隔席落了坐。

“厢房都满了?”来客嗓音哑沉。

伙计声音带笑道:“今天出府游玩的贵人多,厢房早就满了。公子,您就在此屈尊一下!”

来客不悦:“胆子可真大,连我的厢房都敢夺!”

伙计哄道:“晟洲乱了两月,咱们景春楼便也歇业两月,我们这般胡为不也是为了公子?”

来客轻责:“讨巧!待会儿将人请到我这里来。”

“是,公子!”伙计爽快辞去。

宋唐心背倚薄薄座屏,这熟悉的嗓音她听得切,竟是张怀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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