崆峒派主殿。
大殿还保持着百年前的气势恢宏,但除了这些雕梁画栋的装饰物,内里已经不剩几件值钱的家当了。
矮桌上放了一小沓银票,每张面额均是五十两,这一小沓约莫是千八百两。
五位长老俱是面色凝重,齐齐地望着这一小沓银票,愁苦和渴望在他们的胸腔中交织,恨不能就此死去。
时移世易,今非昔比。
他们还很年轻,远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当然知道对方是在趁火打劫,但是……
她的条件已经比青城派优渥太多了。
这些钱,足以维持整个崆峒派的基本运转,未来两年内就能不愁粮食、盐和炭火,勉强能保住祖师先辈留下来的最后基业。
“消息是瞒不住的,严格说起来,这个秘密早就已经泄露了!”
“横竖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直接告诉她得了,叫他们狗咬狗去吧!”洞玄子小声嘀咕。
无论是西方魔教,还是东方妖教,甭管是哪个教派的长老,她疯癫的程度一定远超他们的想象,仅是维持着门派的运转,崆峒派便已是精力耗竭了,这个人不是他们能应付得来的。
“①丹丘生他们……还那么小……”玉虚子哽咽了一声,再也说不下去了,失控地掩面痛哭起来。
其他长老俱是咬紧了牙关,但咸涩的热泪还是漫出了眼眶,缓缓流淌到了嘴角。
“请她进来吧。”洞妙真人缓缓站起身,悠悠一声长叹。
他佝偻着腰,只因为积年的劳累已经损害了他的腰椎,使得他看起来最为憔悴和萎靡。
“这些年,崆峒派为中原武林做得够多了,我们也不过是为了生存……”
……
叶夕颜站在荒草掩映的台阶上。
身后是崆峒派历经数百年风雨而未朽的巍峨殿宇。
她在等信儿。
已经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但她没有催的意思,毕竟人家祖上阔过,这一点恭候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二十年前,西方魔教意图东扩入关,各大门派结盟御敌,崆峒派不分昼夜的浴血奋战后,精英弟子凋零殆尽,曾经风光无限的名门大派,如今已经沦落成了苟延残喘的末流小派。
一朝从云巅跌落到了深渊……
啧。
结盟受害者。
从篮子里拿了个小香瓜,在合围上擦擦灰,她呲着俩小虎牙,吭哧吭哧地先犁了一圈,把刨起的薄薄瓜皮推到瓜蒂,大口大口地啃起了浓甜的瓜肉,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花栗鼠似的。
老实说,崆峒派和西方魔教的这件旧事,她很难评。
上次听到“同气连枝”这种漂亮话,还是五岳剑派进犯黑木崖的那一天。
五岳剑派喊完了口号,错愕地发现压根上不去黑木崖,各自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她看得乐不可支。
巴不得他们喊得再响些。
叶夕颜舔了舔嘴角,又掰开一个香瓜,吮吸着饱满晶莹的瓜瓤。
经常插盟友两刀的朋友们都知道,结盟就是黄鼠狼唱曲儿给小鸡听的玩意,盟约一旦缔结,就可以开始叛变了。
换作她来当这个崆峒掌派,她要么不结盟,要结,就他喵的结八百零一个盟!
对,不是一百零八个盟,是八百零一个盟!
甭管是名门正派,还是邪魔外道,只要敢踏进崆峒派的地盘,就统统得留下来和她结盟!
到时候,大家都成了一条船上的难友,凿沉了船,谁他喵的都别想活!
附加一点,必须由她来出任各盟的分盟主,以及统率诸盟的总盟主,谁要是不让她当,她就挨个退盟!
主打一个结不起就别结!
“吱嘎!”
开门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叶夕颜转身看了过去,一位佝偻着腰的中年人探出半边身子,冲她微微颔首,语气中充满了疲倦:
“我们同意了。”
.
殿内。
叶夕颜站在掌派宝座前,微微俯下.身,好奇地打量着这张红木雕花的宝座,不禁在扶手上摸了摸。
这就是教派魁首的座位吗?材质也没什么特殊的嘛。
不知道坐在掌派宝座上的感觉,是不是和坐在教主宝座上的感觉差不多……
想到这里,她眼珠子滴溜一转,慢悠悠地晃着身子转过来。
崆峒派五位长老远远地坐在阶下,却一直警惕地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自然没有错过她眼中闪过的那一丝精光。
和魔教中人打交道的风险,就好似在绳桥上负重而行,稍有不慎就会跌落谷底。
他们下意识地攥紧了兵刃,心中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却见黑木崖来的这位女魔头,笑眯眯地指了指掌派宝座:“你们都有位置坐,我这远道而来的客人总不能站着吧?贵派还闲置着一张宝座,我便坐在这里罢。”
五位长老俱是一愣,紧接着面色剧变。
叶夕颜撩了撩衣摆,刚准备坐下去,就听一人大喊道:“不要!”
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唬得她一个激灵蹦了起来。
拍了拍胸脯,她诧异地看了过去,原来是崆峒派的玉虚子长老。
他憋红了脸,只管盯着那张掌派宝座,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其余的长老虽不似他这般,但一个个都深深地皱着眉头。
见他们这副情状,叶夕颜不由地轻嗤一声。
她用脚趾头都能想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不就是崆峒派的体面,崆峒派的规矩么?
已经沦落到门派凋敝的地步,长老们不要整日里抱残守缺了。
崆峒掌派的闭关小院都能暂借给余人彦,崆峒掌派的宝座咋就不能给她坐一回了?
余人彦没给一枚铜钱,她一口气掏了千八百两银票,孰善孰恶,还不分明?
虽说她手中的银票,是余人彦孝敬的,但这份劫富济贫的心意,总归是她自己的。
“青城派要院子便答应,我要坐掌派之位便不行?狗屁的不要,我偏要坐!”
叶夕颜越想越不服气。
不顾五位长老的阻拦,一屁股坐在了掌派宝座上,还不忘跷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笑瞰五位长老。
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一道清脆的“咔嚓”声,回响在了整个大殿内。
“啪。”五位长老齐齐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除了不能拆卸的雕梁画栋,整个大殿内,但凡能典当的物什都被典当干净了。
包括真正的掌派宝座,那可是一张价值不菲的红木雕花座椅。
眼前的这一张,不过是橡胶木刷了漆的仿品,漆面的雕花虽未褪色,内里却腐蚀得成空心了,说不定连丹丘生这奶娃娃的分量都撑不住。
仅仅是维持体面的假象罢了。
叶夕颜扶着腰,下了一级台阶,悻悻地坐在台阶上,一只手遮在额前,没脸看那一堆碎得稀巴烂的椅骸。
迎上五位长老似笑非笑的目光,她扯了扯嘴角:“怪不得都说,老大的位子不好坐,确实不好坐,哈哈。”
“……”
什么德性!
五位长老陷入了沉默。
不约而同的,心头俱是盘旋着一个疑问:告诉她绿玉魔杖的下落,真的对么?
口口声声要绿玉魔杖,②莫不是在消遣洒家?
想问又不敢问,②生怕她突然暴起,大吼一声“洒家就是来消遣你的”,然后将崆峒上下都细细地切成肉臊子。
互相递了个眼神,示意洞妙真人代为说话,其他长老便眼观鼻,鼻观心,缄口不言了。
洞妙真人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您真幽默,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叶夕颜如释重负,她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地说:“我也不绕弯子,正所谓银货两讫,请把绿玉魔杖交给我。”
听了这话,洞妙真人苦笑了一声:“绿玉魔杖已经不在崆峒派了。”
“不在崆峒派?”这个答案没有出乎她的预料。她垂下眼睛,想到了相关的江湖传闻,“那是在谢晓峰的情人手中?”
按余人彦扒皮吸血的尿性,要是崆峒派真的有绿玉魔杖,他不可能不抢夺。
但绿玉魔杖是打崆峒派遗失的,这沓银票就是用来撬嘴的,叫他们给一个准信,甭替绿玉魔杖的下家保密了。
洞妙真人微微颔首。
“是慕容秋荻么?”叶夕颜摩挲着下巴,提起谢晓峰的情人,她只能想得起这位江南七星塘慕容世家的女枭雄。
毕竟谢晓峰和慕容秋荻的爱恨纠葛,在江湖上传得那叫一个轰轰烈烈。
绝不亚于李寻欢和林诗音的跌宕情史。
可惜,慕容秋荻死得很早。
她的遗物,要么留在谢晓峰的藏剑庐中,要么留给了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谢小荻在江湖上崭露头角,就像丁鹏似的,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不久前,又迎娶了[修罗仙子]厉真真,做了泰山大会盟主的丈夫,他的母亲是个女枭雄,他的妻子还是个女枭雄。
因此,不管绿玉魔杖是在他的手中,还是他媳妇的手中,还是他爹的手中,又或者是他娘的坟墓中,问题都会变得很棘手!
真是讨人厌啊,万恶之源谢晓峰……
“……”
洞妙真人没作声。
“是慕容秋荻?”察觉到一丝古怪,她偏过脸,改问玉虚子长老。
“……”
玉虚子依旧没作声,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留心观察着众长老的脸色,察觉到每个人都如坐针毡般煎熬,叶夕颜明白了,绿玉魔杖不是落入了慕容秋荻之手。
看来谢晓峰的情人,指的另有其人。
但他们碍于某种禁锢,不能直说她的名字。
是什么禁锢?
眼尖地瞥见了玉虚子铁青着脸,似怒似惧地看了眼窗外。
窗外?
叶夕颜挑眉,没想到崆峒派的长老们,竟然还有那么一点洞察力。
窗外那人偷听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原想着下山的时候,遛着玩一会,可看五位长老敢怒而不敢言的神色,窗外的约莫是个危险的老熟人。
她叹了口气,还是现在解决吧,省得他们被灭了口,线索断在了这里。
从椅骸中拾了根长木条,叶夕颜站起身,淡笑着看向了五位长老,走路像猫似地落地无声。
她冲着神情紧张的五位长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惊动对方。
边走边说:“你们就告诉我吧,除了这一沓银票之外,我向诸位保证,青城派的弟子立马会从崆峒派的地盘上撤走……”
玉虚子强忍着激动,他深吸一口气,但声音仍有一丝丝轻微的颤抖:“谁知道你这番话,是真是假……”
窗外的人影晃了两晃,似乎想听得再清楚一些。
说时迟那时快,叶夕颜一甩手,手中的长木条如疾电般射出!
只见光影一闪,长木条已精准地透窗而出,窗上立即映出一道半弧状的血迹,窗外传来“噗通”的重物坠地之声。
五位长老齐刷刷地蹦了起来,立即奔过去敞开了门扉,往窗户的位置一瞧,窗户底下正躺着一名古怪的侏儒。
玉虚子捂着鼻子,凑近查看了一番。
这侏儒上身短小,但是腿占比长,应该是轻功高手。要不是她猝然出手,这家伙早就溜得没影了。
长木条深深地扎进了侏儒的胸口,汩汩地流淌着鲜血,他伸手一探,惊觉这人的眼神涣散,已经没救了。
好快的身法,好强的武功!
毛骨悚然地收回手,玉虚子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幸亏没有和她撕破了脸,不然崆峒派上上下下都够呛喝一壶的。
叶夕颜突然说了句:“是真的。”
“啊?”玉虚子不明所以。
她淡淡道:“如果你肯告诉我,绿玉魔杖到底在谢晓峰的哪个情人手中,我保证这个月底之前,所有的青城派的弟子,悉数撤出崆峒派的地盘。怎么样?”
玉虚子瞳孔一缩,不要说是他,饶是其余几位长老听了,也没法不心动。
川西和崆峒之间的距离,着实是太近了,任谁都不喜欢“山有二主”的境况。
五位长老面面相觑,打了一顿激烈的眉眼官司,最终还是洞冥子挺身而出。
他斟酌了一番,轻声道:“你可以猜,也可以问,但我们不能直接告诉你。”
目光落在侏儒古怪的服饰上,她独独问了一个问题:“这是哪个门派的服饰?”
“瑶湖魔宫。”
作者有话要说:①:《牧野流星》崆峒派人物
②:梗源于《水浒传.鲁提辖拳打镇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