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黎愈的纵身一跃，周亦湫的跳崖则有条不紊更多。他一双烟灰色长靴踩在壁纸的崖壁上，很快就落在一棵松树上，周亦湫挥了挥眼前的雾气，蹲下来拍拍树干，一股纯澈的蓝色灵力从掌心透出，覆盖在粗糙的树皮上，低声命令：“散，干活去！”

湿润的空气中弥散着另一股灵力的气息，相隔二十年，周亦湫还是一下子就辨认出来了。曾经，它们互相融合过，当初黎愈的灵力就没有他的来得强悍，所以即使融合，也只会显现出他灵力碧蓝的光华。

如今，周亦湫却不欲多想，因为，伴随着他的命令，眼下的白气在一点点消退，周遭的环境也变得清晰起来，只不过依旧深得望不到底，在视野的尽头，是云层一般浓郁的灰白。

周亦湫眉头隆起，拉着绳索，避开底下四处破壁而出的奇松怪石，随着绳结的绷直，他立刻就闯进了目不可视的迷障之中。

这崖底的水雾居然比之前更加浓郁了！

周亦湫不知道黎愈下来的时候如何，但是这不对劲的环境让他立刻屏住呼吸，指尖汇出蓝色灵流在脖颈两个穴位处点了几下，才往下一扯，喝道：“散！”

蓝色的灵力如有实质，游龙一般穿梭进浓雾之中，很快雾气再次消散开，底面也逐渐显露出来。

几乎是在迷雾消散的一瞬，周亦湫就看到了夹在两块石头中间，却头靠青苔的黎愈。

他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只是肩膀上却盘桓着一团，定睛一看，饶是周亦湫如此胆大无畏的人，也是心底一骇。

那是一条两头蛇，而且那蛇吐着血红的信子，一左一右戳刺着黎愈脸上那道疤。

“......”

惊骇之下，周亦湫手掌一松，他很快反应过来，待要放轻动作已是来不及了，咔吧一声，一脚踩碎了一根腐枝。

他稳稳落在地面上，感知到危险的双头蛇也昂起两个一模一样的脑袋，面朝着他，啪啪啪甩尾敲击着地面。

周亦湫目光如炬，牢牢锁住眼前的这一幕，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自然也注意到了黎愈的情况，见他虽然似乎昏迷着，但是身上没有任何中了蛇毒的症状。他猜想也许黎愈的能力能让他与这样一条不寻常的蛇同频沟通。

他暂且放心下来，一心应对起双头蛇的威胁。

周亦湫的灵力与黎愈的截然不同，花草树木，只要他愿意，凭借他强悍的灵力，做到互通有无算得上小菜一碟，只不过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不管他的灵力多么强大，他能做的也只是行些防御之术，比如刚刚的驱散迷障，传递讯息。

换句话说，他这个禀赋更像一个结实的盾牌，不主攻击，只能提供辅助。

所以，现在有这么一条毒蛇与他对峙，周亦湫能选择只是拔出腰间的剑与他硬对硬对峙，没有办法像黎愈那样用怀柔的战术与对方建立沟通桥梁。

想至此，周亦湫心里的不对劲又冒出来几分，既然黎愈能与这条蛇达成共识，对方也不像要攻击他的样子，那么黎愈昏迷过去，就只能是其他原因了。

他又望了一眼四周，之前被驱散的浓雾居然有再次汇聚之势。

长久待在崖底于此周旋不是办法，周亦湫从腰间拔出剑，决定速战速决。

他将纯蓝灵力汇入剑中，眉眼压得很低，蓝光印在他的瞳孔中，如同一颗精雕细琢的蓝色宝珠，在晦暗不明的环境下，闪着熠熠的光辉。

刹那间，周亦湫已经举剑突刺，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眼见着剑锋直指两颗蛇头的交汇处，那蛇却也预料到了危险，竟然撕拉一声，往前吐出一口毒液，双双回头，消失在周亦湫的视野里。

周亦湫回收剑往侧面避开毒液的攻击，轻喘一声，跑到黎愈身边，把人拽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拍着他的脸：“醒醒！”

“......”

周亦湫把人扛到肩上，运轻功抓住那根长绳，往上飞了一段落脚于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才把多出来的一段，绑在自己和黎愈身上，咬牙道：“你最好记着，今天救你的人是我。”

做完这些，周公子终于得以解放双手，把人成功送到悬崖之上。

而两人一从崖底上来，见黎愈居然一动不动的模样，弟子们纷纷张着脑袋围过来。

周亦湫视而不见，只恶狠狠解开绳结，那样子，仿佛是撕开猎物的骨头，众人看得心一跳，尤其矮个子，吞了吞唾沫，只感到自己的身上都在发痛。

他，他和他，难道他们听错了？不是说周公子不满婚约，连夜就回了周庄的？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没等他想明白，终于解开束缚的周公子脸一抬，目光在十几个弟子中逡巡，矮个子心虚地低下头颅。

周亦湫扫视一圈，这群弟子都是黎庄的人，除了紧随他的那几个，只不过黎愈怎么说也算是个公子，这群人居然这么大胆到让黎愈一个人下到悬崖底下？一种莫名的不爽在他脑子里乱窜，让他想要发火，却又克制住理智忍着。

腿上，躺着昏迷不醒的黎愈，这个在昨天同他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人，今天却干着这么矛盾的事情，真的是好不讽刺，难道说出风头犯险这种事情，也是他权衡利弊之后做的决定？

这似乎就是黎愈能够做出来的事。

周亦湫拂手，如同撇开什么脏东西一样，把黎愈从自己的身上推了下去。

“！！！”

人群里传出不可思议的惊呼，周亦湫敏锐地瞪视过去，那弟子立刻捂住了嘴，不敢再说话。

片刻，周亦湫没好气说：“把他送回去，找个郎中为他治病，”说着抬脚就要走，几步之后又停了下来，只见他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竟是回头把人重新扛了起来，“算了，还是你们把郎中请来，我带他去......”

黎愈的住所？光是走上去就要花不少时间，而且他的屋子太过简陋，周亦湫冷淡地问：“附近，有什么地方能让人躺在床上休息的？”

一个弟子积极提议：“周公子，祖庙我们刚刚打扫过，里面有几间屋子能住人，床褥什么的都是新换的。”

“那便好，你带个人去请大夫来。”

“哎。”

弟子很快请来了大夫，带进祖庙内，给卧在床上的黎愈诊脉，周亦湫则面朝窗屹立，没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也没法察觉他幽暗的眼眸下萦绕着怎么样的思绪。

那边厢，大夫摸着自己的胡须，搭着脉搏，扭头是一个摇头，垂首是一声叹息，半天都没下个诊断结果来。

刚被派送来跟着黎愈的随从小甲闻声而来，迈步进来急问：“大夫，黎公子怎么了？”

大夫看着他，无奈地只是摇头，从椅子上起身，做了个揖道：“老朽行医多年，实在不敢妄断公子的脉象。”

小甲疑惑：“怎么说？”

大夫说：“公子脉象虚如浮云，时而重如锤铁，实在是老朽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脉象，唯一能开的只是一些滋补身子的药方，怕也是不长久吃未必就有成效，当下这症状，实在不敢乱下药啊！”

周亦湫听闻，转过身来询问：“滋补身子？是否有可能是因为中毒引起？”

大夫打量周亦湫一眼：“非也，首先黎公子身子弱，久积成病，需要调理静养，老夫这点还是能看的出来的，其二，公子全无中毒之表征，要么是什么老朽不曾见过的无色无味之毒。”

“......”周亦湫垂眸，下命令，“送大夫出去吧。”

小甲迟疑了下，仍是很上道地扶着老医师出去了。

周亦湫踱步到床边，望着黎愈平静的脸，在老医生坐过的椅子上落座，他的腰背挺得笔直，眼睛也不再看黎愈。

不知道为何，昨日他还想过要是有什么意外能让两人的婚姻自然而然解除了，那他一定会兴奋，开心，可不到短短一天，黎愈居然真的出了意外，他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毫无疑问，至少现在，他还不想让黎愈出现意外。

眼下二姐的家公疾病缠身，现在黎愈这边又出了岔子，一时之间，居然都撞到一起去了。

周亦湫重重吸了一口气，克制着不去看黎愈，不然他还真的想要敲开这个脑壳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居然，居然每一次都能在关键时候......

出门送客的小甲回来，猛然间瞧见周公子阴郁的脸，打颤着挡在黎愈面前，道：“周公子，您先回去吧。”

周亦湫冷漠睨他一眼。

小甲接着道：“我知您看我们公子不顺眼，如今公子卧床休息，固然不会行一些强迫之事来。”

说着，眼睛瞪着周亦湫，那目光倒是有几分黎愈的倔强，周亦湫听着看着，反倒笑了。

好一个忠孝之徒，他昨日还没见过这人呢，黎愈这是仅一天功夫就收服了他，还是说原本就关系好？

他今日见着那崖上的弟子，面前这人显然不在其中。

周亦湫不走反而倚靠到床沿，好笑地问：“不知你从何处听来这些？”说着一点一点霸占黎愈床前的几寸空间。

小甲不敢逾距，只好被周亦湫挤出来，只能站在侧面，老老实实交代：“昨日周公子逃婚之事，早已经传遍整个黎庄，我等也是黎庄主特意安排前来照顾黎公子的。”

周亦湫听完却笑不出来了，这黎庄消息走得这么快，看来也不是什么良好之地，黎愈在这种地方，他原本还以为他那时候被带回了黎庄应当是过得不错的，今日一见他却犹豫了。

如果身份置换，他绝不会成为枪头之鸟，也不会过了一个半时辰还被丢在崖底无人营救。

除非黎愈真的为了想要的疯到置安危于不顾，不然的话，周亦湫实在是不懂他怎么想的。

他们阔别太久了，黎愈不再是他牵着手不放的小愈儿，他也不再是黎愈依赖的哥哥。

就连那半挂陈旧的铜锁，都一并被他不知道丢向何处。

周亦湫腾地站起来，在黎愈身边坐得久了，总是让他想起过去的事情，他内心十分抗拒，可感情上却挡不住，只好匆忙丢下一句走了就要离开。

他身高腿长，走到门口，却撞到一个身穿翡翠裙的小姑娘，这姑娘手捧一个小瓶，走得急竟是不曾注意从里面出来的周亦湫。

周亦湫瞧是个小姑娘，一双大手一伸，就把将要跌倒的小姑娘给护住了，对待小美人儿，周亦湫心里虽不爽利，却仍保留了几分体贴：“慢点，别摔了。”

小姑娘一双凤眸慌慌张张眨着，又匆匆忙忙从周亦湫脸上移开，红着脸颊点头致歉与道谢。

周亦湫把人扶正，放了手，轻笑着道无妨，小姑娘就向他做福，身子一拐就往屋内走去。

周亦湫顿感好奇，好整以暇靠着门柱，瞧着小姑娘为如何来。

屋内，小姑娘直直走到黎愈床边，打开手里的小瓶子，倒出一颗药丸就要往黎愈嘴里喂，小甲挡住她：“你是何人，要给公子吃什么？”

周亦湫眉头一挑，抱胸看戏。

小姑娘似乎有些为难，见在小甲阻挡之下实在难以靠近，只好开口解释，只不过说出来的声音却有些怪。

女孩的声音不像个女孩，反而像个嗓子坏掉的老人，嘶哑难听，与那张水灵灵的脸十分不匹配，周亦湫皱皱眉头，在心底暗自减了分数，耳里却在认真听：“我叫小宛，先前承蒙黎公子相授一些药术。”

小甲问：“那你怎么知道你这药吃了就有用？”

小宛仿佛明白对方的警戒，只是耐心解释：“这药丸能解毒性，至少能让人清醒过来，是黎公子给予我的药方，如果你不信，我可以亲自试药。”

小甲有些犹豫了，看看昏迷的黎愈，又看看小宛，最后竟把求救的目光投给了站在门口的周亦湫。

周亦湫倒是没料到这随从如此忠心，还灵巧，前一刻还在提醒他自己对黎愈做了什么，现在却把决定权丢给自己。

周亦湫笑了，款步走进来，漫不经心道：“我看这位小姑娘就面善，相比心肠也是极美的，不妨试上一试？”

“可是......”

“诶，”周亦湫打断，“如果你真担心他，不如你先替自己的主子试试药？”

周亦湫说这话也想试试这小仆的忠心，好听的话谁不会说，他要是愿意，天下的美人儿他都能哄得开开心心的，难的是真的心甘情愿去做，不管会遭到斥责怒骂，还是欢颜褒奖，都愿意去兑现自己做下的每一个承诺。

小甲显然是听进去了这句话，目光定定望着小宛手心里的药丸，一把抓起，就往嘴里一塞，一咽，不说话了。

周亦湫意兴阑珊地调转开头，问：“多久生效，小宛姑娘？”

小宛回头点头示意：“一炷香时间。”

于是，屋子里就点起一支香，静静等待药效的发作。

点的是檀香，香气随着烟雾袅袅升起，这种香还有避蚊驱虫之效，可惜当下大旱，蚊虫都没见着一只。

一炷香很快过去，小甲没什么异常，小宛的药才被准许给黎愈服用，再等了一炷香，黎愈平静的脸开始浮动，小宛却收好瓶子准备离开，周亦湫拦她：“怎么不等人醒了？”

小宛道：“黎公子见到我在此不会开心的。”

周亦湫哦了一声，却微微笑起来，他笑起来很有迷惑性，尤其一双桃花眼，总给人亲切、好相与的假象：“小宛姑娘不知是否愿意同周某走一遭？”

小宛微微惊讶，后退一步行礼婉拒：“小宛不曾得罪公子。”

周亦湫笑出来：“不是，我是见姑娘医术精湛，想请姑娘去镇外治个病人。”

“......”

“给姑娘一宿时间考虑，明天我自会登门相邀。”周亦湫给小宛定了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尘埃落定后感觉也是松了一口气，尽快把这一篇写完吧，也不给自己很大的压力了，单机码字与尽量日更再次上线！！！咻咻咻~~~

与正文无关小剧场之关于周亦湫临时居然抓到另一个可以顶替黎愈的人时众人反应：

周亦湫：“作为本尊，我觉得我做的决定没什么不妥的，谁知道黎愈会不会因为他那八字箴言对我怀恨在心不愿搭手施救，我看小宛姑娘医术也毫不逊色于他。”

黎雁：“你不仅欺负黎愈，还想拐走我小宛妹子？”

黎鹤：“嗯?小宛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

黎长老：“外孙啊，原谅外祖父还在山间寻水，没来得及第一时间来探望你。”

黎愈：“外祖父无妨，您忙您的就好，至于小宛，周亦湫若能护她安全，她也愿意的话，我自然没有意见。”

众弟子（划掉作者）：“总感觉他俩说的话有点意有所指，酸溜溜的？难道是我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