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愈当晚就被安排在祖庙的房间里面过夜，第二天一早，外祖父请的大夫来了，黎愈靠坐在床头，转头看向门口那个长胡须的大夫，微一颔首表示敬意，却见大夫整个人都僵持着，未说话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可是怠慢了您？”黎愈有些好奇地问。
大夫连连摇头，叹息声更加急促起来，这才抬步走进来，到了床边一脸无奈道：“公子你有所不知，昨日您昏迷不醒之际已有人请我看过您的病症了，今日您能醒过来刚刚一路那个小伙子都和我说了，非是鄙人功劳，老朽也不敢居功啊！”
原来是这样？黎愈打量一眼跟进来的小甲，小甲就把昨日之事一五一十道来。
昨日他被周亦湫救上来过后，面前这位大夫没辙，被周亦湫打发走后，小宛自发过来喂了他一颗药丸，听小甲的讲述，是普通的解毒丸没有错，不过黎愈还是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温声道：“既然您昨日看出我的脉象虚弱，那今日您再帮我看看吧。”
老大夫就着小甲搬过来的椅子坐下，搭脉诊治，不消片刻就收了手，面露诧异道：“这......”
小甲忍不住打断：“您有话直说！”
“好，好！”大夫胡须颤动，看向黎愈的眼睛，“昨日那位小姑娘看来是神医转世，没想到才一夜，公子脉象就无恙了！”
“那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小甲扬起声调，眉飞色舞地望着黎愈，老者一看小甲的神色便了然，原来这位公子也是会医术的。
他赶忙起身，做下一揖道：“老朽着实班门弄斧了。”
黎愈对小甲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一边回礼一边道：“在下只会制些药丸，望闻问切之理远不及大夫有经验。”
“哪里哪里，公子谦虚了。”
“呃......”
黎愈瞪了一眼小甲，小甲心领神会转移话题：“大夫，你可有什么方子给我们公子服用的？”
过了一会儿，终于送走了大夫，小甲拿着方子准备下去煎药，黎愈喊住他：“等等，昨日周亦湫送回去可醒了？”
“没有没有，弟子哪敢等周公子醒过来。”
黎愈点点头，说：“你帮我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如果有什么病人上门，第一时间来通知我。”
“是，”小甲应下，抬头想问什么病人，黎愈却早已转了身，一副要安歇的模样，他只好把门带上，不好继续打扰了。
一晃到了午后，黎愈一边等着汤药，一边翻开找外祖父借来的书，原本以为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未成想外祖父向庄主一通报，黎庄主很快就派人把他需要的书籍送过来了，厚厚一叠，黎愈翻了半天功夫，没看到相似的幻境记载，反而寻到了关于双头蛇的记载，不过那部分似乎有所漏页，凭借只言片语只可拼凑一个这蛇先天自带灵气，可与具备灵气的人沟通的记载，至于如何，有什么禁忌等都没有写明。
黎愈摩挲着泛黄的纸张，把那简短的两句记下来，借来的书不能长久带在身边，而且时间久了对他和外祖父来说，都不是好事。黎愈记熟过后，往后翻到尾，没有再看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把书合上，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人，黎愈思忖着把书都推到一边，静静等着脚步临近。
吱呀一声，门被大大咧咧推开，黎愈眯了眯眼睛，日光正盛，有些刺眼，逆光中却能看清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姿。
“黎愈！”走近了看清，这人赫然就是不久之前出现在黎愈幻境之中的黎雁，“我打临水镇路过，就听前来迎接的弟子说你和周家公子结姻了？”
“是。”
“什么？”大小姐一掌拍在桌上，恶狠狠道：“这帮老家伙，居然把你顶出去。”
黎愈被这声势浩大的一掌击得一惊，微微后仰了身子，面色维持平静道：“这件事是我同意的。”
“你？”黎雁眼睛瞪得老大，一只脚更是踩到了椅子上，全没有崇水祖传的礼仪一说，只晓得现在生气了，蹬着椅子能更加彰显自己的震惊与不满，一只手更是抓紧了腰间的佩剑，呼道：“哪个糟老头子想出来的馊主意？我看我先把他脑袋砍下来破开瞧瞧！”
“......”自然不能说你亲爹是其中之一。
“干什么？”大小姐没得到回应更是不满，“我是为你鸣不平，你倒好，搞得我好没意思。”
黎愈无奈道：“我和你说了是我自己同意的。”
黎雁一龇牙：“那我先看看你的脑袋。”
“......”
“别以为本小姐不敢！”完了还要不情不愿补充一句。
“你敢，”黎愈妥协，“不过你来我这里是不是有事想说？”
“你这脑子真没意思。”黎雁撅了噘嘴，放下腿开始倒茶壶中的茶水喝。
话是这么说，可带来的消息不算小事，黎雁也不闹大小姐脾气了，把从临水镇过来一路的遭遇同黎愈简单说了说。
黎雁与她大哥黎鹤的商队外出了近半年，出门谈的这桩生意，好巧不巧正与临水镇的花卉大商唐老板有着合作，这次回来之前自是要去临水镇走一趟的，却没想到，唐老板却告病在了家里，家里正在商量办些冲喜仪式，说是去去霉运。
黎雁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一下，她看向一言不发的黎愈道：“不过也着实是倒霉的事情，谁知道采蜜的蜜蜂会把花吃了呢，而且那养蜂的一位还与你的未婚夫有些关系。”
“是他姐姐的家人。”黎愈淡淡道。
“......你又想到了？”黎雁有些不服气，干脆长话短说，“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长篇大论讲故事了，我哥知道两庄现在重新交好以后，瞒着唐老板去周庄公子二姐家把他那个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的老头带回庄里了，现在就是应他二姐和庄主之请，来邀你过去的。”
黎愈食指敲敲桌面，道：“我知道了。”之后唤来小甲，三人一起朝黎庄议事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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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庄，议事厅，宽敞的屋子里，分两边各自站着一些人，黎愈迈步进来，往左侧先看去，那边是周庄的人，后边的弟子都系着暗红腰带，前头，黎愈的目光与周亦湫的猝不及防对上，对方立刻向他飞来一把眼刀。
“......”
黎愈不动声色绕开，黎庄这边庄主亲自上前迎接他，把病人的情况简单说明，黎愈点点头，对庄主行了个礼才旋身去看屏风后，置于屋子中间一张木床上的老人。
老人闭着眼睛躺着一动不动，黎愈先用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微弱到几乎察不可闻，又想要伸手去探老人的脉搏，右手刚刚伸出来他就微微一顿，随后对周边围上来的几位家属道：“劳烦一位替我把老人的左手拿出来。”
家属都在黎愈的对面，领头的是周庄主，其后是二小姐与她的夫君，站的最远的才是周亦湫和他的大姐，黎愈分不太清哪一位是周亦湫的二姐，投过去的眼神便落到了一个相对陌生的男人身上，不出意外，这个便是周亦湫的二姐夫，也是这位老人的儿子。
显然，大家似乎都是这么想的，三姐弟的视线纷纷落到二姐夫身上，黎愈的视线只在周亦湫衣襟上匆匆一瞥，刚收回来就听到周庄主如那天高台上一般，先是伸手挡住了二姐夫的动作，随后把目光落到周亦湫身上，沉声道：“亦湫是习武之人，亲家体格健壮，虽然病着，还是小心为上好。”
此话一出，二姐夫脸色一白，愣了一下，到底还是恭敬听从岳父大人的意见，至于周亦湫，黎愈有些好奇他的反应。
虽然他听过周亦湫对他说过的不愿意无法勉强他的话语，但是他对于他的家族实在陌生，仅有的一些记忆也是在二十年前，现在也遗忘得差不多了，而且周亦湫的母亲并不在，那么就如那条双尾蛇暗示的一般，至少在周亦湫的那小段幻境之内，从周亦湫嘴里说出来的话八成都是真的。
他现在抬眼去看他，发现他虽然是抿着唇，面色阴沉，却是没有违背，手底下的动作也可谓小心翼翼。
这倒是让黎愈有些意料之外。
“这样可以了吗？”周亦湫把老人的手搁在薄被上，一个离黎愈不远也不至于让老人难受的位置，面朝着黎愈，却是毫不掩饰难看的脸色。
“嗯。”黎愈对他微点了点头，这才出手去把脉，为了遮挡，他临出门让小甲为他准备了一块素白丝巾包裹。
号完脉，黎愈又检查过老人的眼球情况，观察舌苔，手指要触脖颈的脉搏时，他面无表情抬头吩咐：“将头抬起来一点。”
“......”一双手伸过来，比他的更加宽阔与骨节分明，四指抬高下巴问，“这样？”
“嗯。”黎愈俯下身做了一番查看，说：“先放开吧。”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黎愈说：“没了。”
“就看好了？”语气从不耐烦变成质疑。
“嗯。”
“......”
周亦湫咬着牙：“你除了嗯还会说什么？”
黎愈淡淡看他一眼，无辜地眨了下眼睛道：“你想要帮忙的话，就取纸笔过来吧。”
“你！！！”周亦湫气得猛然拂袖，转身就要走，二姐拖住了他的衣袖，柔声相劝，“小弟你别生气，纸笔姐姐去取。”
“......”
周亦湫还是气得远离了好几步远，不过到底没有拂姐姐的面子，只是死死盯住黎愈，俨然一副等你开完药酒找你算账的表情。
“亲家怎么样 ？”周庄主虽然对儿子颇为不满，但是这时候还是关心病情更加重要。
“不是很好说，”黎愈捏捏自己的手指，他的右手因为刚刚的抬举居然有些刺痛，他抿唇忍下来，只是眉间微皱着，让人产生误解。
“小公子，我父亲是不是很严重？”二姐夫到底是亲生的，这整个屋子也就他最克制不住情绪，加上刚刚被自己的岳丈挡了一番，现在恨不得脱身过来给黎愈下跪。
黎愈不习惯这么鲜明的情感流露，可心底也明白，他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一路来黎雁和他讲了必须要他来医治的传言，他既是诧异又是惶恐，所以他不免得也似乎成了那个来为他看病的老大夫。
“你先别着急，”黎愈有些生硬地宽慰，随后把实际情况说了说。
老人的病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长久以来的养蜂生涯让他身体也随之沾上了一些花毒，加上这一次蜜蜂吃掉花蕾，心慌之际阻挡，脸上和脖颈处有好几个蛰咬的痕迹，敞开衣襟，身上极大概率也是有的。然而，这种花毒甚是复杂，怕不是一种所致，而是几种结合。
“我父亲这么多年来是养过各种花卉的蜂，但是我们都是与唐氏合作，他们的所有花种没听说过有毒的，怎么会？”二姐夫说着说着迷茫地望着父亲的脸，这段日子下来，父亲不吃不喝，脸颊凹陷下去很大一块，往常装蜜一样的酒窝也成了刀刻般深刻的凹痕，整个人一下子老去了好几十岁。
才过而立之年的年轻男人本就软弱，面前父亲病来如山倒压得他喘不过气，终于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毫无形象地痛哭着：“小公子，求求你，只要你能治好我父亲，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会报答你的，我，虽然没什么出息，但是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
男人一哭，角落里被丫头抓着的小女孩也张嘴哭出来，两人又是推又是扯的，挣脱了束缚，同父亲一起跪下来，竟是齐齐说道：“我们和爹爹一起做牛做马，求求大哥哥救救爷爷！”
此时，二姐也取了纸笔回来了，似乎是在门外就听到了动静，走过来的时候，黎愈能看到二姐红彤彤的眼眶，眼角还有没擦拭干净的泪珠，又或者是新流出来的。
“恳求您求求家公。”二姐双手把纸笔递上，蹲下就要行大礼，黎愈乍然从中惊醒，他刚刚似乎入神了，不便去拉二姐的手，他便只好自己也蹲下身子，以此劝慰，“你们不要这样。”
黎愈有些头疼于自己的词穷，这种深厚的情感太过陌生了，即使他仓促开口了都没从中抽离，也许这注定是上天的安排，黎愈垂下眼睫木着脸轻声说：“姐夫姐姐都起来吧，我会尽力的。”说着扯出一个对他来说有些为难的笑脸。
然而未等他嘴角彻底拉扯开，不远处就传来讥诮：“黎公子，请您尽快开药，病情不会因为你没有说服力的保证就好。”
“说什么呢？亦湫。”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周庄主呵斥一声，对着黎愈却很歉疚，“小愈，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黎愈说服了几人起身，自己也撑着站直，还未说话，一边一直旁观的黎雁先按捺不住了，抱胸冷冷道：“医生治病不应该感谢吗，病人亲属这个态度，黎愈也可以不治的。”
周亦湫也火了：“你是哪个没规矩的丫头？”
黎雁笑了：“哎呀，这话用在周公子身上更合适吧。”
“你有——”
“行了，”周庄主头疼地按按脑袋，“亦湫你少说两句，还是让小愈开药方吧。”
黎愈不参与这些事，已经取了纸笔去一边写下药方，写完过后，他从衣襟里面掏出一个湘妃色的瓷瓶，拔出盖子，倒了一颗到二姐夫的手里，嘱托他晚膳过后再给老人吞服，只好四个时辰之内不能喝水，纸上的药方也让他们遵医嘱服下，二姐夫连连答应，眼见着又要跪下，这一次黎愈把他扶住了，摇了摇头。
做完这些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黎愈与大家打过招呼就要离开，照例是周庄主要让周亦湫送送他，还让他对黎愈道歉，黎愈倒是无所谓，至于昨日为何要敲晕周亦湫，他还不想在对方气头上提起。
周亦湫在长辈在场的场合都不会给他好脸色，更不用说两人私下单独相处。
不过，黎愈余光瞥过周亦湫，对于昨天的施救，他还是心存感激的。到了屋中，黎愈停下步子，唤道：“黎雁，回去吧。”
黎大小姐正对周亦湫做着鬼脸，闻言更不是不客气直言不讳：“你就是和这么一个人联亲，我回家就帮你和爹爹说道说道，这样的男人要不得。”
黎愈忍不住莞尔，但很快就止住，只是规劝：“走吧。”
黎雁哼哼唧唧，到底是跟着黎愈一起走了，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我刚刚都看见了，你真的要把那么珍贵的药给别人吃了吗？你不是才......”
“好了，别说了，走吧。”黎愈暗叹一口气，他如何不知道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仅有的两颗救命药丸，当初足可以把他们在火灾中救治过来，可他们没有服用，反而转交给了年幼的他，一起的就还只有一个包裹药瓶的锦囊与一张纸条。
黎愈忽的想起前一日幻境中晦暗的风雨欲来之际，心不禁地一点点沉下去，也许是他不够机智，所以一直都没有参透那张纸条上的文字，更遑论去完成母亲的遗志——配好药方，去救治更多的人吧
他恍恍惚惚地从周亦湫面前经过，却被周亦湫一把拉住了手腕。
耳畔传来周亦湫一字一顿的发令：“我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过了零点了，就偷懒一下不写小剧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