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鸢自觉无补天济世之材,亦无利物济人之德。
她原不过一闺阁女子,如今家破人亡,偌大淮氏针灸世家只余她一人。
家规的仁义她可守,若要她不计前嫌效忠这无情无义,恕她不愿,也做不到。
淮鸢跪地,双手交叠伸于胸前,脊背挺得极直。
“父亲一世忠君爱国,万不可能通敌求荣,臣女恳求王爷调查当日之事。”
她虽分明诬害父亲之人大抵便是那位贵妃,可眼前之人同生于帝王家,虽承父亲往日之恩救下自己,可不知他内心作何想,遂隐下不说。
晏屿青垂眸,也无多话,只道:“好。”
“多谢王爷。”
淮鸢道了谢,一时却未起,思忖许久终是有些迟疑。
男人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有事便说。”
得了催促,淮鸢愈发忐忑,攥紧玉石,抿唇道:“臣女斗胆问句,不知王爷近日烦忧之事,是否有关太妃?”
说到后半句,声音放得尤其低。
四周骤然沉寂。
淮鸢壮着胆子抬眼看去,正好撞进男人比细雪还冰凉数分的眸光之中。
她俯身拜下。
她猜对了。
淮鸢心想。
淮鸢自幼便于针灸天赋异禀。
对医书所举穴位用药举一反三,甚至更胜于她这位太医院新起之星父亲。
淮昀四处广收古籍,亲自教导,实是将她视作下一代传人。
以至淮鸢即便因母亲期许,并不全心钻研,于针灸这一门仍是胜了寻常大夫不少。
太妃之事,淮昀只道几句病情凶险,淮鸢却是记挂许久。
只因太妃之病,离奇凶险,虽救得及时,仍只能终生缠绵榻上。
倒更似中毒之状。
淮鸢顺着父亲只字片语,翻阅古籍推得应是冰息毒。
她能得此结论,父亲定然也知晓几分。
果不其然,父亲听后并无欣喜,反倒再三缄口,让她不可再提此事。
可这冰息毒需得日夜服用连连数月方得此凶险境地,以太妃之尊贵实属少见,如此淮鸢倒是真真将此事记在心中。
到了今日境况,恐无再糟。
淮鸢方推算日子,太妃此时大概高烧不退,病状凶险。
适才见他憔悴,倒有了缘由。
淮鸢不惧男人身上威严之气,目光不偏不倚迎上。
“臣女若能治好太妃,王爷可否答应一件事?”
亲眼见着太妃,淮鸢也算理解了父亲的明哲保身。
清丽的美人模样荡然无存。
太妃眼眶充血,又瞪得极大,双眼失神,直直盯着屋檐,眼眸空洞诡异。
加之全身高热,脸颊脖颈手臂,露出的肌肤全起着密密麻麻的红疹。
丫鬟用凉水浸布小心擦拭,若碰着红疹,太妃便会疼得颤抖。
可红疹遍布全身,想要避开并不是易事。
无数太医来来往往,竟无一人敢做诊断。
如此蹉跎间,太妃已是高烧数日。
晏屿青面上看不出情绪,上前掖紧丝被。
淮鸢带着论断而来,并未过多犹豫,取出银针快而准地在太妃头顶、人中、手臂、腹部等位置扎下。
不过瞬息,太妃神色渐渐松懈,安然慢慢合眼。
果然是冰息毒。
淮鸢暗自松了气。
谁知她虽熟识理论,竟从未亲手医治过病人。
遂太妃实乃她第一位病患。
见淮鸢几针落下,太妃果真好转。
众人或欣喜,或讶异,纷纷看向她。
“照着这方子熬药,切记就熬半个时辰,千万不可过了头。”
淮鸢极快列好药方,递给丫鬟,陈叔知晓此事轻重,连跟着她走出。
屋内留于太妃休息,二人走至屋外。
这才察觉,虽年才过,瑾王府内却一丝喜庆之物也无。
倒像极了淮府。
淮鸢双手垂于身后,迈下院前石阶,偏头斜斜望着晏屿青。
顿了顿。
“……太妃中毒,王爷知道吗?”
晏屿青只默了一瞬,便道:“果真是中毒?”
他果真早有猜测。
淮鸢心下方定,继续道:“此毒唤冰息毒,世间尚无解药,臣女方才施针只暂且将稳病情。”
“可臣女有把握能够研制出解药,王爷可愿相信臣女?”
倏忽间对上女子期许不安的目光,晏屿青一时没说话。
淮鸢连道:“臣女虽比不得太医之能,然自幼天资聪颖,且对冰息毒了解之深世间恐无人能比,父亲也曾言臣女有几分天赋,王爷何不试试?”
本该仔细斟酌,可鬼使神差地,他的嘴第一次快过思绪。
“好。”
话说出口,他自己反倒一怔,似是遮掩般又道:“要我答应你什么?”
不料,女子忽地垂下眼,有些窘迫地将手背在身后交缠着,似是如此方能有几分底气。
“王爷能……借我点银子吗?”
父亲一生所愿,编写一册集辨证论治、针灸穴位、方剂,并图册大全于一体的医书,勤求古训,博采众方。
他只道:“今风尘禄禄,一事无成,然若成此书,必能解大多因贫却有志之人困境,世间无药可医之人定越将少去。”
那时她尚且年少,虽与父亲共撰,仍暗自腹诽:红尘乐事如此多,市井俗人爱适趣闲文者特多,那番理治之书何来几人翻。
不过到了今日,淮鸢只觉父亲言之有理。
隆盛之邦自然无所谓,然如今圣上怕已沉溺温柔富贵乡,若百姓再无自我救赎之道,如何度日?
何况既是父亲遗愿,她也要于这摊泥泞中踩出一条道来。
然世间方药何其多,大多散布民间各处。
她却是身无分文。
更无需谈及冰息毒之解药,件件珍惜精品,路途跋涉。
淮鸢说罢,迟迟没得晏屿青答复,只道他恐是不信,虽有些沮丧,仍在心中为自己打气。
她刻意道:“王爷不信臣女?或是暗笑区区女儿家却说这般大话?”
“我未有此意。”晏屿青虽看出她的激将,仍出声解释。
“王爷无此意自然最好,何我裙钗不若彼须眉?臣女定会做得比父亲,比所有人都好。”
少女的话自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甚至是大逆不道的。
可他恍若看见年少时的自己,一样狂妄,一样憧憬未来。
暖煦洒落少女脸庞,绒毛清晰可见。
是,她同那时举觥放言道不夺宁云不回京的自己的确一般大。
许是不愿再见同自身一般的悲剧重演,又或是对少女的一时恻隐,他妥协了。
“我同你去。”
嗓音极轻,在风中打了几转远去。
耳畔之余寒风呼啸。
淮鸢怔愣得一时不知该做什么神情,慌慌垂了头,否则这般呆傻模样让他瞧去难免出糗。
只她的沉默到了晏屿青这儿,像极了不愿,他想了想。
“我曾是位将军,早年四处征战,对大成地貌较你熟悉些。”
他是说得谦虚了些。
瑾王晏屿青,是大成最负盛名的少年将军。
闺阁女子哪位不曾暗投芳心,悄然打听他的事迹。
十四岁奇兵击退辽军,十七岁夺回宁云十三城,十九岁又安定南疆叛乱。
莫说较她对大成熟识些。
想是大成再少有人能胜过他。
淮鸢琢磨许久,才明白他方才所言是在表明他的用处。
只觉荒唐。
堂堂大成唯一亲王,陪一介罪臣之女四处寻草药编医书,还得她挑三拣四?何德何能?
“那便明日出发。”
晏屿青等了片刻,见她无异议,便最终下了定论。
淮鸢看着男人远去背影,终是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怎的与传言中温润如玉的闲散王爷不同,反倒有些缺缺心眼呢?
淮鸢连夜推敲出数张药方,叮嘱丫鬟每日按照药程熬制,方能暂且稳住太妃病情。
陈叔对此眼泪鼻涕横流,感动得就差对着她拜三拜。
太妃病了这么些年,哪个太医没请来过?不是摆手离去的,就是连门都不愿进的。
只那淮太医还曾暗中治了几次,太妃才能安然至今。
思及淮太医,陈叔又止不住地将将落泪。
幸得他唯一亲闺女被王爷及时救回,谁也没料到这样一位娇弱女子竟能成解太妃病苦良药。
果真做了善事自有好报!
天刚将将亮,二人伴着初春暖意出了京城,一路行北。
父亲曾道,天山有一花甲神医极擅针术,偏只春日天晴无云时,上山之路方开,若是错过只可再等一年。
淮鸢正急于年少不曾用心,针术尚未精通。
晏屿青前几日问及方向,她一下便思及此。
天山距京城左不过一月路程,晏屿青算了算时间还算宽裕,顾及淮鸢还是在天黑前停在乌河镇歇脚。
对于淮鸢会骑马这事,他的确有几分意外。
出发那日,陈叔特意收拾了适合长途跋涉的软垫马车,正等着淮鸢夸赞。
谁知她一个翻身跨上马背,姿势娴熟利落,显然是个御马好手。
“马车太慢,我们骑马吧。”
女子高高束起马尾,一身便装衬得她精神挺拔,全无前几日颓势。
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乌河自乌河村中央穿过,四面环山,坐落山谷,方圆数里未有村落。
前几日二人皆在山林间歇脚,今日是第一次寻了正经住所。
这且是淮鸢第一次到京城外的人烟地,正有几分新鲜。
见晏屿青在前头与村长打着招呼,她便默默退了出来,走至河边。
忽地,半人高的丛林倏忽蹿出个孩童,大约七八岁大,正对着她蹲在地上,瞪着眼睛看过来。
淮鸢本被吓了正着,见他生得可爱,又不自觉想要靠近。
就在这时,丛林又蹿出个农妇,一下抱起孩童,眼神警惕。
淮鸢猜想定是自己这张生面孔将她吓着了,忙牵动嘴角笑了笑。
谁知,农妇面向她阴阴地蹲着,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凶狠地张着嘴巴,乍一看,像是护崽心切。
声音却颤抖焦急,如同念咒重复着:“快走快走……”
淮鸢屏息听了片刻,待听清,寒意自脚底发起,违和怪异之感直激得她汗毛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