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氏族人世世代代生于天山,长于天山。
此地方圆几百里尽是荒漠黄沙,偶有将上天山之人,来去匆匆。
直至五十年前,一队不速之客降临。
来人皆着汉人服饰,领头那人乌衣底暗绣金线,大腹便便。
不顾族人反抗,引着人便往里走,只道奉命行事。
不过数月,山间处处窟窿大洞。
原是不知自何处听得谣言,曰天山为金山,遍地金银矿。
凡所经之地,寸草不生。
没了草,如何猎兽?如何放牧?
当时的族长,亦是阿桑的太爷爷,站了出来,协商无果便集了全村青壮年之力,欲协力驱逐。
一方有着精壮士兵,一方凭着对地形的熟稔,一来一去竟也打了一月有余。
然此役对风氏损失惨重,大半族人战死,剩下大多老弱妇孺。
族长心中苦楚难言,思虑昼夜,终是决意投降。
可谁料,他们会残忍至此。
竟趁夜放火烧了他们后方营地,瞬息间,幼童哭喊声,妇女老人惨叫声皆泯灭于那场大火。
那把火,便是奔着灭族而来。
本有数百人的大族,一把火,只剩不到十人。
仇恨,怒火,悔恨,族长甚至不知应是什么感受。
苟活或是逃亡?
活了大半辈子皆在做决定的他,此刻竟像失了气力,瘫坐一旁,一言不发。
便是在此时,淮崧只身进了营地。
他在那列队伍间。
他只道,他能帮他们,要他们好好活下去。
说罢,转身匆匆离去。
那时没有人相信他所说。
那是那群人的大夫,怎会来帮他们?
谁知,那日下午便听闻,那群人口吐白沫,有的甚至在饭桌上便没了性命。
形势瞬时大变。
族长急急召着剩下几人,拿着刀便欲手刃仇敌。
然待去了,场面却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旷野空地上尸横遍野,呕吐排泄物交织,传出一股极难言说的臭味。
只一人撑额坐在角落。
便是早晨所见之人。
见他们来了,他方抬头,俊朗脸庞毫无血色,唇色惨白,只笑道:“你们现在安全了。”
后族长遣人多方打听恩人下落,生怕他因此事被降罪,谁料却得来恩人已逝的消息。
他正逢壮年,为何突发离世?
族长思及当日他浑噩脱力情形,明白了大半。
亲手下毒谋害同僚,内心焦灼悔恨交织,方会心力交瘁。
族长一时愧疚上涌,不日竟也撒手人寰,只临终前让族人万万不可忘记恩人之事,若有机会遇其后人,定要千倍万倍偿还恩情。
淮鸢听罢,许久未语。
太爷爷英年早逝,族人只道他操劳过度,一夜白发,如今想来才想起,竟从未有人说过他究竟为何事操劳?
是族人隐下不表,亦或是太爷爷自始至终便从未向第二人说过此事?
一切惶恐担忧,只他一人生生承担?
抬眸看了一眼面前众人,这些便是太爷爷泯去人性保护之人,无辜良善。
过去这么多年,仍记着当年之恩。
太爷爷并未救错人。
淮鸢伸手搀起他,笑道:“那其实是我太爷爷与你们之恩,于我并未有什么关系。”
六十年前,她父亲还没出生呢。
思及淮氏如今模样,她只觉落寞,不愿再说。
阿桑父亲定定望着她,止不住地笑:“恩人后人果然也是仁善之人,您想在此住多久都行,阿桑!”
身后还未理清思绪的阿桑闻声连应了句哎。
“你去将二伯那间房子收拾出来……还没问,这位是您官人吗?”
阿桑父亲只觉眼前男人身姿绰约,虽二人极配,然她看着年岁不大,因而有些迟疑地问着。
淮鸢神色微顿,含糊道:“不是,若没多余房间,我和阿桑挤一挤便成。”
虽也曾独处一室,然到底是情形所迫,她心底是不愿的。
山间夜晚,寒风呼啸自窗边刮过,窗棂颤动。
屋内一片暖意,阿桑提了两桶热水进来,方才她囔囔着要给恩人泡脚,向来懒惰的姨妈立时自告奋勇,先是打水,次是烧水,唯恐懈怠了恩人。
“本是你想泡,偏偏推到我身上。”
淮鸢双手撑着床沿,白嫩足尖悄悄探入水中,一阵酥麻顿时直袭头顶。
缓了又缓,方才完全入了水。
阿桑一旁看得津津乐道,摇头晃脑道:“美人泡脚也是一绝!”
淮鸢羞得愣是探身去挠她,二人又闹了一阵方罢休。
阿桑哼了一声,道:“若不是搬出你的名头,我哪还能请得动我那姨妈,她向来能躺绝不坐着。”
淮鸢听得乐呵呵的,止不住又问:“那你二伯又去哪儿了?”
不料,向来没个正形的阿桑面色骤沉,闷闷不乐,缓了会儿才道:“阿兄被汉人女子骗走了,二伯二伯母追去了中原,再也没回来。”
这下淮鸢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拍拍她的手背。
好在阿桑只闷了会儿,很快又笑起来:“今日对不住啊,我以为你和那人是夫妻,定是什么模样都见过了,便只想着捉弄你,不是真想让你在他面前丢脸的。”
不说此事还好,一说淮鸢思及他维护她的模样,心中酸甜交织。
阿桑忍不住问道:“我瞧他也挺喜欢你的,为什么你说不可能啊?”
淮鸢垂眸摇头,没有说话。
先不说晏屿青有没有那意思,就算是有,他们二人也无可能。
罪臣之女同亲王?
是觉得皇帝同贵妃瞎了吗?
现在这般就很好了。
再进一步,那便不好了。
此事无法同她说清,淮鸢换了话头:“不说这个,我想问你件事。”
“你可知天山上有位花甲神医极擅针术?”
阿桑俯身攥着的手指一滞,许久方听见她闷闷的声音传来:“我不知。”
她在撒谎。
淮鸢思忖着,却也不好逼迫她,只轻轻嗯了声。
一夜无话。
天刚将将亮,淮鸢便起身梳洗。
她实在不习惯同他人共枕一床,何况昨夜阿桑不知什么缘故,窸窸窣窣翻来覆去,扰得她几乎彻夜未眠。
方轻轻推门,便见男人从远处走来。
宽肩窄腰,玄色衣料被汗水浸湿,额间发丝垂垂汗珠,偏眼眸清亮,看着格外精神挺拔。
男人阔步走来,停在她面前。
身影压下,直将身后阳光挡去,在她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淮鸢攥紧手指,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没睡好?”
晏屿青瞧见她眼下乌黑,微微皱眉。
淮鸢忆起自己方起身,脸都未洗,忙抬手遮了脸,背过身贴着他微俯身躯,抛下一句“我去洗漱”便跑了。
晏屿青没放在心上,抬手擦罢汗水转身回了屋。
待淮鸢洗漱回来,屋内阿桑已不见人影。
她正有些自责将她吵醒时,在床头看见张极小的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只二字:西坡。
淮鸢一滞,攥紧纸条,声音放得极轻。
“谢谢。”
未同任何人告别,淮鸢赶在日头升起前上了山。
起初尚温风和煦,吹在脸庞倒算凉爽,次渐如刀割,刮得脸颊生疼,淮鸢戴上阿桑族人所赠皮帽,遮了大半张脸方缓过来。
爬了半日仍只及半腰,虽她一句辛累之话也无,脸色却白如薄纸,好似下一瞬将将昏去。
晏屿青强拉着她入了山洞。
“我们现在休息怕是会来不及上山。”
淮鸢望着山洞外的日头正于头顶,心下万分焦急,无心休息。
“你再继续走下去,只怕根本到不了山顶。”
男人取出水袋递至她手心,冷声道:“快喝。”
亲眼看她喝了大半,面色稍霁。
“休息半个时辰再出发。”晏屿青低眉轻声道,“放心,来得及。”
淮鸢本就累极,听了这话登时松懈下来,瞬息间便沉沉睡去。
她做了梦。
那是她十五岁那年的元宵,父亲母亲带着她上街看花灯。
遇见了吴智。
本是家人团聚的节日,他却孤身一人走在街上。
听父亲说,他无父无母亦无妻,是真真的孤家寡人。
虽往日父亲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然此情此景,淮昀总有些同情他。
便同他打了招呼。
难为他竟还记得她。
原是愁着张脸,见到淮鸢竟难得眯着眼笑了。
“小丫头长大了。”
淮鸢在京城的名声同他一般,响亮了不少,
只一个是才女,一个是“神医”。
已经记不清那时自己是怎么想的,父亲让她打招呼,她扭捏着迟迟不说,最后只蹦出句“哥哥”来。
逗得众人哈哈笑起来。
父亲轻弹她额头,笑骂道:“你叫他哥哥,他叫我兄台,这辈分到底该怎么算?”
她拉了衣袖,羞红了脸。
吴智深深望着她的眼眸,极尽温柔,直到此刻她方记得。
只如今想来,竟不似与孩童该有的目光。
难怪那时她羞极了。
母亲看出不妥,寻了由头,急急拉着她离去。
待出了视线,方温声道:“鸢儿怎么了?”
淮鸢垂眸,许久不吱声。
母亲心下发急,内心不知骂了那吴智多少次,却又不好明面上同她道清。
回府后急急寻了全城适配公子,一一同她挑选,这倒是后话了。
那头父亲也无太多话可寒暄,聊了几句便走来寻妻女。
淮鸢见他走近,抬眼看去。
父亲的脸逐渐模糊,再一眨眼,竟成了晏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