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沉,长乐街点上灯火,橘红烛火明灭摇晃,恰能照满长街。
中央戏台演着时兴的《北雁南飞》,上头女子美艳娇柔,咿咿呀呀唱着无尽情思,男子青冠锦服,温柔情深。
淮鸢立在台下,看了片刻,不自亦入了戏。
河守县令独女宋盈盈,反抗家中攀附权贵求来的侯府纨绔亲事,同表哥私奔,虽一世清贫拮据,却是幸福美满。
“妾这一生,前一半富足享乐,后一半自由无畏。”
“她很勇敢。”淮鸢直直望着台上人,虽她并不如何赞同私奔这一事,仍是发自内心敬佩宋盈盈的选择决定。
若换作她,她不知有没有这般果决。
“鲁莽。”晏屿青不赞同,“将命运托付给男人,不过是从一个火坑换至另一个。”
淮鸢笑了笑,道:“除了府中头顶那一方天,她没有,也不能再看其他的辽阔天地,若她亲眼见过‘大漠孤烟直’,若她听过雪山呼啸,兴许方能明白不是只能依附。”
女子双脚被世俗腐蚀,双眼被酸儒遮掩,可若是能同男子一样读书行走,女子向阳而生意志定然破土而生,蓬勃成林。
一曲终了,人头攒动。
二人险些被人流挤开,晏屿青皱眉,抬手轻轻揽了她的肩。
“小心。”
他冷眼看着那存意靠近的少年人,面色沉了下来。
少年人的心思,他一眼便知。
淮鸢并未察觉,迈步向他走近,轻轻晃动肩膀,抬眸眯着眼笑:“人好多啊。”
昏暗光线,她的脸颊笼在黑暗中,更添了一丝神秘魅色。
偏她笑得真切明艳,晃眼迷醉。
晏屿青没说什么,抬手滞于淮鸢背上两寸,从后头看,像是将她搂在怀中。
少年人见此,立时会意,抱歉向他笑了笑,闹哄着离去了。
淮鸢四处望了望,这才发觉不见云泷他们。
晏屿青道:“他们先走了。”
“是去猜花名了吗,如何忘了唤我一同去!”
淮鸢鼓着嘴,生怕晚了时辰,一时着急,牵起晏屿青的手迈步跑去。
女子手指嫩白纤细,柔柔牵着男人修长有力的指尖,穿越人群,汹涌拥挤,在乌压压的昏暗中,男人手指微动,反手牢牢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男人掌心宽厚炙热,滚烫地险些将她灼伤。
淮鸢不敢回头,也不舍得挣开。
没有人能看见,就让她同戏中人一般,忘却世俗纷扰,短暂地放纵,恣心所欲沉溺一回吧。
绕过湖亭,穿过卖纸灯的灯笼摊,丝竹声飘散空中,先是昏暗清静的幽深灌木丛,下一瞬,倏忽灯火通明,喧闹繁盛纷涌而至。
各色花卉整齐排列挂在木墙上,自西向东长长一排,前头不乏许多蒙着眼的男男女女,依序凑近闻香。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明明几息前是遥远得生怕赶不及,偏在她不舍时,一眨眼便到了。
愈是珍惜,想要此刻悠长停歇,时光便如流沙坠得愈快,惋惜遗憾时,时光又在惋惜遗憾中消逝。
淮鸢指尖微动,谁想晏屿青握得极紧,竟未能挣脱开。
“王爷……”
再往前走去,甚至隐约能听见成珺囔囔的声音。
淮鸢耳廓微红,原有的不舍顷刻变为无措。
晏屿青静静看着她,终是松了手,道:“你跟在我身后。”
淮鸢轻轻嗯了一声,乖巧地落于他身后一步。
玄衣男人宽肩窄腰,身形高大,走在前头,让人有种天然的安然感,行于人群中通身气质同周遭格格不入,矜贵清冷,尤为醒目。
她听见如雷心跳声,震耳轰鸣。
沿路行来,人们不自为他让路,全不似方才的拥挤艰难。
淮鸢暗暗不忿,难不成人们都是欺软怕硬,否则怎的不为她让路,反倒还有刻意向她挤来的?
“公子,可也要试试?”
摊位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留着山羊胡的男人,头冠白玉,温文尔雅,斯文雅致。
淮鸢自晏屿青身后探出头,眯着眼笑道:“他不试,我来试。”
要晏屿青蒙着眼在那儿嗅花香,淮鸢光是想想,便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老板自身后取出白缎,道:“姑娘蒙在眼上,自这头开始便成了。”
云泷虽是极为不甘心,然她费力猜了半晌,仍是只猜出了不到一半的花名,只得认了。
耳畔成珺还在絮絮叨叨念着,怎么不再努努力继续猜,正心烦着,倏忽听见旁侧一阵惊呼,侧目望去。
粉衣女子眼蒙白缎,一袭乌丝垂垂,散落腰间,头上没有一点珠饰,只有脑后半挽的发丝间一株淡粉山茶花发钗,斜斜挂着。
露出平滑嫩白脸颊,饱满透粉,当真是十足十的美人。
她的速度极快,嗅到花香的一瞬,粉唇微启,淡声道:“月季。”
“那是,淮鸢?”
云泷原是迟疑的,直至看见她身后男人,那双冷峻眼眸紧紧盯着,哪里还有不确定的。
成珺瞪大双眼,嘴唇翕动:“淮姐……淮姐也太厉害了!”
他疾步上前,像是不敢相信,凑近了看,眼睛眨都不眨。
淮鸢心道,这也太没难度了,但凡来个鼻子灵敏些的,或者是熟识花香的,岂不是轻松拿下?
她不知,她于嗅觉味觉上的天赋异禀,同幼时淮昀的培育二者相辅相成,方能成就如此。
花香本就微弱,排列间隔小,香味交错干扰,要能精准在一众气味中寻得最浓郁的那味,并非难事。
闻到最后一株,淮鸢挑眉。
她笑道:“老板是从何处寻来的这株银缕梅?”
“姑娘果然厉害!我朋友每年只培育成十株上供朝廷,我特意向他讨来的这株稍次些的留下,姑娘怎么知晓此花?”
淮鸢道:“偶然见过。”
她如何能说,曾经随父亲入宫赴宴,在席间见了几株银缕梅,她被香味吸引,愣是记到此时。
老板瞬时明白她的身份不一般,语气多了几分恭敬:“恭喜姑娘,成为今年的‘花王’!”
正欲揭下白缎,骤然听到身侧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嗓音。
“王爷?”
淮鸢浑身猛烈一怔,葱白指尖停顿在空中,细看,甚至微微颤抖。
“……顾小侯爷。”晏屿青顿了下,淡声道。
成珺惊讶出声:“顾小侯爷?我是成珺,你还记得我吗?”
“我们在宫里见过的,我们还一起投了壶!你说我投得极好,还约了我去侯府玩呢!你还记得吗?”
成珺眼中大亮,兴奋得语调都高了不少。
顾珩褕扬了眼角,朗声笑道:“昭德王世子,我自然记得,那时候你才堪堪到我胸口,如今都快比我高了。”
他侧身,指着旁侧的男人介绍:“这是我堂弟,顾言云,来蜀地探亲。”
顾言云立时拢手行礼,道:“王爷,世子。”
“……姑娘?”老板见她怔愣着,迟疑问道。
晏屿青望去,众人亦随他的视线看向淮鸢。
粉衣少女身形高挑单薄,乌发柔顺垂落,脑后白缎交缠,更添一丝娇弱,惹人怜惜。
顾珩褕蹙眉,薄唇紧抿,俊俏脸庞只余难以置信。
顾言云不知为何气氛骤然沉寂,他的身世不如顾小侯爷,父亲亦多次教他要捧着,因而做惯了暖场之事,倒是极为自然地开口道:“那是何人?王爷认识吗?”
淮鸢离得不远,他们说的话她都听得见,此刻心中只恼怒顾言云真是多话。
若让他们二人认出了,她该怎么办。
不,顾珩褕是一定认得出来的。
顾珩褕顾不上圆自己堂弟稍显越矩的问话,走上前一步,轻声道:“阿鸢?”
此话一出,晏屿青立时抬眼,眼眸幽深,如深不见底深渊,缭过薄雾,晦暗不明。
顾言云素日并不常去顾府,虽知晓顾珩褕有个关系极好,将来很可能成为侯府女主人的青梅竹马,却是只在宫宴上遥遥见过一面,只记得生得极美,其他的便记不清了。
因而这一声阿鸢,他却是没反应过是谁。
淮鸢低着头想,这该怎么办?装疯卖傻能骗过他吗?
成珺看出不妥,忙出声道:“小侯爷认错人了罢?这是我川源城的朋友,从未去过京城,小侯爷应该从未见过才是。”
那日叔公入府同父亲说话间,虽未明说,他却听出几分淮鸢的身世似是不可明说,他不在意,却知晓事态严重。
淮鸢扯了嘴角,心想,要是顾珩褕有这么好骗就好了,那她也不会整个童年都笼在他的统治阴影下。
“阿姊,这是谁?”
倏忽,一女子快步上前,挡在淮鸢身前。
身形瘦弱,个子不高,只到淮鸢耳边。
“游心。”淮鸢小声道。
成珺瞪大双眼,不敢相信游心会站出来,毕竟在他们眼中,她只是个年幼脆弱的小姑娘。
游心冷眼看着顾珩褕,道:“游府虽不富裕,我们亦是清白人家姑娘,公子再显赫,也不能仗着身世当街轻薄女子吧?”
顾珩褕一愣,似是未料到会突然窜出个女子来,皱眉退了一步,本想越过她再细细看向淮鸢,谁想游心瞪着眼走近一步,道:“公子还想做什么?”
这才正眼看向游心,看了片刻,见她情真意切,似是真的气急,多年良好教养让顾珩褕败下阵来,拢手躬身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倒是顾言云厉声道:“放肆!你可知同你说话的是谁?”
“不可如此!”顾珩褕抬手拦下。
顾言云眉间微不可见地抖动一阵,面上的薄怒很快被遮掩,一瞬又换作和煦的模样。
晏屿青:“这是我师傅家的孩子,还望小侯爷多包涵。”
成珺在没人看见的角落瞪大双眼。
真是可怕,曾经多少大师求着当叔公的先生无果,如今为了淮鸢平白多了个从未教过他的师傅。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晏屿青说得实在理直气壮,连淮鸢都差点信了,接着听到顾珩褕笑着道。
“不知王爷这位师妹,可有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