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耿妩去村委报道，路上遇见隔壁村的铁牛哥。

俩人结伴而行，耿妩这才从铁牛的的口中知道这是个六村合办的学前班，主要收留四到七岁的孩子，目的是让那些留守在村里的小孩有地可归，有处可学，不让他们虽然有家但又像流浪的孩子一般无人照看。

二人来到方躬行的办公室，他还在吸溜一碗面条，见来了客人他立刻从一大摞资料后面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抬了抬黑框眼镜，将面碗往前推开。

铁牛哥憨厚老实，连忙说：“方书记，你先吃，我俩在外面等等。”

说完他领着耿妩就要出去。

方躬行及时拉住他们：“本来就是我今日迟了，不能耽搁你们时间。”

他热情地帮两人泡茶，引他们坐下，正在这时又一人推门进来，正是村里小学退休的老校长余修。

余校长差不多六十五岁，但仍旧精神矍铄，肉眼可见的健朗安康。

耿妩看见余校长，激动地站起来，忍不住上前搀住对方的臂弯。

她在读小学的时候可没少被余校长开导指引，甚至为了让她去上学，余校长不下三次去耿妩家里劝说耿爸。

有时候吃不饱，余校长还会从自己家里拿红薯或土豆给她填肚子。即使后来上了初中，耿妩有不懂的问题，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请教余校长。

余校长看见她却不是很开心，眉头瞬间皱紧：“高中都开学了，你怎么还在这？”

耿妩闻言，脸腾地一下红了，刚刚喜悦的心情一扫而光，垂首说：“我……我爸不准我去读。”

余校长痛心疾首：“这是什么世道！还不让人读书？方躬行，你看看！”

方躬行立即点头称是：“为了提高全民素质，认识到教育的重要性，这不还是得请您出马吗？”

余校长长吁短叹：“有用吗？”

方躬行收起笑容，严肃起来：“肯定会有的。”

方躬行大约花十几分钟言简意赅地说了学前班的大概情况和以后的畅想，又抽十几分钟回答完余校长的各种问题，最后将一千块交给余校长：“这是启动资金，后续工作就交给您了。”

余校长深吸口气：“我尽量。”

三人从方躬行的办公室出来时，方躬行突然叫住走在最后的耿妩，示意她关上门。

余校长和铁牛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依旧径直往楼下走。

她犹豫一下轻轻带上门，站在原地没有动。

方躬行轻笑一声：“不要怕，我跟你说一下你的薪资待遇问题。”

耿妩没有接触过这类事，懵懂地看着方躬行。

方躬行像是猜到她的心思：“你在我这里工作，每个月拿一百。其中五十抵你们家入伙深水井的债，另外五十，我每月给你现金。”

耿妩瞪大眼睛：“给我？”

方躬行慢条斯理地将三位客人的茶杯倒掉洗干净：“是你上的班，工资不发给你发给谁？”

耿妩长到十五岁，手上还没接触过这么大笔的数字，她下意识摇头：“小行哥，你还是直接给我爸吧，我不敢收。”

方躬行将洗好的茶杯倒扣放好，转而盯着她的眼睛：“耿妩，你真的想在这个山村生活一辈子吗？和你姐姐一样，十多岁就嫁人生子？”

耿妩目光下移：“不是……都这样吗？”

方躬行蹲下身子，将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逼她与自己直视：“不是的，那不应该是你的人生。耿妩你勤劳又聪明，完全可以不做一只井底蛙守着这一方小山村。”

见耿妩依旧有些游移和挣扎，方躬行叹口气，松开她的肩膀：“钱我会让余校长每个月给你，给不给你父亲，你自己想吧。”

方躬行站起身，帮她打开门。

耿妩临出门，方躬行又像想起什么，从书桌上抽出一本书：“送你回家看。”

耿妩道谢接过，小跑着赶上余校长和铁牛。

上午的时候，三人到了学前班的位置，是之前村里废弃的一个村卫生室，厨房和房间都是现成的，收拾收拾就成。

耿妩和铁牛搬了一上午，才将房间里的杂物搬完，堪堪将将房间空出来，余校长说让他俩先回家，下午再来弄。

眼下学前班的厨房也没弄好，没办法做饭，耿妩只得又迈着两条腿，走回家。

这个学前班较之前耿妩的初中学校还要远，她大约估算一下，得走一小时还有多。

铁牛憨憨地跟在她身边，没话找话说：“往后我用牛车接孩子们，顺道也带上你呗。”

铁牛大耿妩三岁，人长得方正老实，个子矮力气大，家里专门养肉牛，养了七八头，逢年过节拉一头去镇上宰了，便能赚个盆满钵满。

不过他上头有两个精明会算计、没分家却成了家的哥哥，衬托得他憨厚得略显愚蠢，他没成家，跟着父亲母亲过活，每次家里有事他出力，但卖牛的钱却分不到多少。

不用说，这次打井，肯定是铁牛的两个哥哥不愿意出钱，所以将他卖给方躬行抵工。

不过他的工作很简单，清早去每家每户接孩子，傍晚散学再送孩子回家，学前班有什么力气活他得随叫随到。

恰好他家有成年力壮的牛，后面拖个大板车，这活于他应该不是很费力。

耿妩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不用，我自己走，总得提前去学校将卫生什么的弄一弄。”

铁牛哦了一声，搜肠刮肚地想不出别的话题。

耿妩扑哧一笑：“但是晚上还是想麻烦铁牛哥送我回家的。”

铁牛又高兴起来，搓着手：“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可是打算用两头壮牛拉车呢，那速度飞快，比单车还快。”

“那么多学生，牛车坐得下？”耿妩好奇。

说到牛，便是说到了铁牛的领域，一路上他滔滔不绝地跟耿妩说了许多关于牛的知识，耿妩这才知道养牛也不是那么容易，难怪村里像铁牛家一样养肉牛的人并不多，回家她得好好感谢自己家那头母牛，真是吃吃草就能活的好牛。

学前班的准备工作至少要一个月，这个月虽然不用上课，但是因为整个学前班就耿妩，铁牛和余校长三个人在工作，所以时间还是相当紧迫。

而耿妩更忙，她比起之前上学的时候起得更早一些，将家里的活计都干完，早饭热在灶台上，天刚蒙蒙亮就往学前班赶。

主要是她怕路上遇到上学的学生们，平白无故地让她想到自己那个不能去上的学校。

余校长请村里的木工加急做了连排的桌椅，又买了一块黑板装在墙上，这么简单的一弄，学前班的雏型便已出来。

耿妩还想画一些鲜艳的图画贴在墙上，余校长却说已经买了彩笔，以后让小朋友们自己画，自己贴。

耿妩深以为然。

忙活了几天，好不容易将整个学前班收拾得有模有样了，耿妩才想起方躬行送她的书。

她小心翼翼揭开压在谷仓上的竹篾盖子，从谷仓的一个塑料袋里掏出书来。

自从被外甥们烧了通知书，她再也不敢乱放重要的物品，这个谷仓除了秋天农忙会打开几天外，就只有她和妈妈会来取东西。

她在初中的图书馆读过不少课外书，中国四大名著，外国四大名著还有一些常见的小说甚至是农业工具书。

乡村初中的图书馆规模不大，两个书架，四排书，一年不到耿妩读了个遍，可没有一本书，同这本书一样看得耿妩的心情跌宕起伏，激情澎拜。

耿妩一晚没睡看完整本书，第二日也毫无睡觉的想法，头脑里像是被塞块镜子，无时无刻不在反射着她眼下的状况，她的家，她自己，她前面的人生和她未知的未来。

耿妩是个及其聪明的女孩，她模糊地察觉到方躬行的意思，他给自己这本书的目的。

就在这行色匆匆之间，田里的水稻成熟了。

耿妩不得不停下学前班的工作，参与家里的秋收。

自从村里钻了深水井后，所有人都不再愁没水用的问题。

方躬行更是买了一个水泵放在井里抽水，水泵外接一个水泥砌成涂了防水的大坑，无论谁什么时候去，都能在大坑里挑到水，比起去自家水井用桶打水还更方便。

就是水井的位置距耿家比较远，耿爸每天要花不少的时间来回于井和自家田地之间。

但无论如何，这个秋天村里大部分人都收获了沉甸甸的稻谷。

当然还有那群不肯入伙打井又觊觎井水的小部分人。

其中有几家看到方躬行真的打了一口在旱期也源源不断出水的井，连忙重新要求入伙。

方躬行也不拒绝，只是两三句话之间要求他们补了双倍的入伙钱，才允许他们来挑水。

当然也有那些想耍无奈，打着不交钱也要直接取水的主意的人。

比如耿妩隔壁的缺牙佬就是其中一个。

自从他去深水井边偷过两次水，被守井的人和其他村民按在地上用棍子狠揍一顿之后，这极小一部分人再也不敢打深水井的主意，转而将目光看向老李承包的水库。

可惜的是，老李的水库早就干塘，他的鱼也都卖了，那伙人不但扑了个空，还被老李养在水库边守塘的大狼狗追着咬出一里地。

这招杀鸡儆猴实在用得妙，以缺牙佬为首的那部分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水稻大部分部枯死在田里，只有和别人地挨着地的小部分能收割一点。

估计也是别人家浇灌的时候，水浸到旁边的土地里，滋润了部分秧苗。

所以当别人还在顶着烈日热热闹闹收割时，那一小部分人几乎是一天就忙完了。

耿妩挑着水稻走在田埂上，遇到叼着根狗尾巴草无所事事的缺牙佬。

耿妩浑身一僵，低着头快步走，只想装没看见对方。

缺牙佬邪笑一声，挡在她前面，拿手拨了拨耿妩竹筐里的谷子：“好妹妹，这筐谷子送给哥哥我呗。”

耿妩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往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不可能。”

缺牙佬没脸没皮地逼近，作势要打翻她挑着的稻谷：“这筐谷子要不给我，要不就扬这儿，你看着办。”

耿妩揪紧扁担的绳子，脑袋转得飞快，却想不出一个办法来。

恰在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晃过来，插进耿妩和缺牙佬之间，瘦长的手臂抵住缺牙佬的胸膛，将他往后推了几步，低沉的嗓音泛着熟悉感：“你干什么？”

居然是温厚言。

耿妩高悬的心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重新回到胸膛，她的谷子可以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