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牙佬显然记得温厚言，他啐一口痰：“干你屁事。”

温厚言个子比他高出一个半头，逼近缺牙佬时带着十足的压迫。少年眼神里带着愤怒，什么也没说，只是从上往下冷漠地看着缺牙佬，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缺牙佬在他冰凉目光下渐渐矮下身去，又有气无力地啐一口：“你等着。”随后落荒而逃。

温厚言这才收敛起全身气魄，刚刚打开的肩膀又缩回来，一副低眉敛目的样子回头看耿妩：“要我帮你吗？”

耿妩连忙摇头拒绝：“我挑得动。”

温厚言也没客气，捡起地上一个尿素编织袋，跟在耿妩后面走。

“你怎么回来了？不要上课吗？”耿妩实在受不住这沉默的气氛，忍不住开口打破寂静。

温厚言道：“跟学校请假，回来帮忙秋收。”

耿妩想起他家只剩一个年迈的爷爷，确实需要他回来帮忙。但他们家的田地并不多，前一天他便已完成所有农活，剩爷爷一个人在家里翻晒稻谷就成。

现在他拿着一个编织袋四处捡别人秋收时落下来的稻谷，一天下来在收完的田地里、田埂上也能捡很多。

耿妩小时候也经常被爸爸安排干这事，自然不陌生。

“你家也入伙了钻深井？”既然能回来秋收，证明他家的水稻没有枯死，可是她记得他上学的钱都是一家一家凑的，怎么可能有钱入伙。

温厚言倒也没隐瞒，直接说：“小行哥帮我先垫着，他说要是我期末考上年级前五，就不要我还了。”在耿妩看不到的地方温厚言绞着手指，“但是我会还给他的。”

耿妩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她艳羡地问：“镇一中怎么样？是不是很多很厉害的同学？”

这回温厚言沉默很久，直到耿妩回头去看他，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耿妩还没来得及问他更多关于学校的问题，温厚言自己说起来：“学校很严苛，考试很多，有周考，有月考，跟之前完全不一样，学习节奏很快，稍微不注意就跟不上进度。因此有很多同学去上补习班，还有的干脆在老师家全托管。”

“什么是全托管？”

“就是放学后由老师指点完作业，或者更深度补习一下再由家长接回家。”

“课外还在学习？那他们岂不是很厉害？你成绩还好吗？前五没问题吧？”

这回温厚言轻笑一声，带上一丝掩饰不住的傲气：“还行。”

耿妩知道他肯定是考得不错才带上这种语气，她竟然也与之一起带上一丝自豪和骄傲。

“真好。”耿妩喃喃自语，既是说温厚言也是说镇一中，无论哪一个，都是她无法企及的彼岸。

“听说你在办学前班？”温厚言话锋转得突兀，耿妩下意识点头，随即又连忙摇头：“不是我办，我哪有这个本事，是小行哥找我过去照顾孩子们，顺便做饭。”

温厚言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又问：“学前班选址是在原先的村卫生室？”

近日，耿妩和铁牛还有老校长都在那里进进出出，尤其是铁牛一身蛮力，搬东西时梆梆响，恨不得十里八乡都听见。

温厚言问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显然是还有下一个问题等着她。

所以耿妩没回答。

恰好这时，两人脚下的路由田埂转换为大路，温厚言向前迈一大步，和耿妩平行着走。

耿妩挑着沉甸甸的箩筐，走得有些慢。到了原本两人要分开走的岔路口，温厚言依旧跟在耿妩身后，完全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耿妩正好也想停下休息一会，便找了个树影卸下扁担：“啥事，你说吧？”

温厚言的脸腾一下红了，往下蔓延至脖颈，沉进被汗水浸湿的破旧衣领里。他垂着头，手指绞着肩膀上的尿素编织袋，嘴唇咬得发白，又过一阵，才猛地抬头直视耿妩的双眼：“学前班的位置离我家很近，你能每天中午送一顿饭给我爷爷吗？”像是怕耿妩不答应，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我付钱，每一顿都付。”

耿妩先是被他决绝的眼神吓了一跳，后又盯着那浸透汗水的五块钱，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你爷爷病……身体不舒服？”

温厚言眼圈迅速泛上一圈红晕：“其实在爸爸生病之前，他已经不舒服很久了。我这次回来发现他胃口更差，每日只吃点白粥就腌菜。我不在家，他连做饭的精神头都没有，可是我又没有别的人能帮忙。，只能求你看在……看在……”

“我知道了。”耿妩诚挚地点头，“我会每日送过去，等他吃完再回学前班的。”

“不用，不用每日，周末你休息的话，就不用了。”温厚言其实也是很害怕麻烦别人的人。

耿妩将他那五块钱推回去：“你不要有负担，余校长说学前班肯定会有剩饭剩菜，还打算喂两只看门狗，到时候我额外帮你爷爷留一碗。”怕他会错意，又赶紧补充，“我会提前盛一碗出来的，当然不是指剩的。”

温厚言并没有介意剩饭和喂狗的问题，反而松一大口气：“那就麻烦你了。”

耿妩脸上扬起一个笑容：“就几步路的事有什么的。再说老人和小孩们的口味也合得上，都喜欢米饭软一些，肉菜糊一点。”

温厚言紧绞着尿素袋子的手指这才放松一点。

耿妩偏过头，黑红的脸上略有些俏皮：“我答应了你一个条件，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温厚言回她一个浅笑：“你说。”

耿妩认真看回他的眼睛：“每个学期，你要把你的笔记和书本，还有所有作业给我留着。”

对于温厚言来说，这是一个点头就可以做到的事，但他却犹豫了。

耿妩有些诧异：“高中课本很重要吗？不然，你借给我，我自己抄一遍也是可以的。”

温厚言依旧不言语，眼神甚至有些闪躲。

耿妩勉强笑一下：“可能还是我不了解高中，既然不行就算了。”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耿妩故作轻松地问，“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请了一个星期假，过两天就回了。”耿妩没有纠缠，温厚言显然松了一口气。

耿妩在心里算着，自家田里的状态还有一天差不多可以完工，到时候她可以跟着温厚言回去认一认他爷爷，省得老人家有防人之心。

两人又说了两三句，耿妩远远地看见她爸爸挑着满满一担谷子从田埂里走出来，连忙和温厚言道别，挑着自己的箩飞快地往前走。

温厚言还站在树下目送她，直至耿妩的身影没进转弯处。

得益于方躬行的深水井，今年被旱死的稻谷大大减少。耿妩家今年的收成达到耿爸种田以来的巅峰，耿爸将方躬行夸了又夸，心情好得不得了。

田里还剩一天活计的时候，他赶耿妩去学前班帮忙。现在他眼里，耿妩那份一个月一百块钱的工作重要得不得了。

耿妩忙完家里的活，又用自己在田埂上扯的车前草加甘草一起熬了凉茶，还煮了菜粥放锅里，才往学前班走。

学前班的位置较耿妩的村来说比较偏，但根据方躬行手中管辖的五六个村的方位来看，学前班正好处于各个村的中间。

耿妩迈着两条腿去那里要走一个小时二十分钟，铁牛每日赶着牛车在各家村子的主要道上转一圈接孩子们，得两个多小时。

所以方躬行提醒余校长，到最后，孩子们还是吃住都在学校里的会比较多，到那时候铁牛和余校长都得在学校留宿。

铁牛倒是没什么意见，反正他每日在家里看着自己两个嫂嫂和娘骂来骂去的就烦。

余校长更是干脆将自己的老伴都带过来，完全在学前班安了家。

耿妩自然是不能住在学校的，家里还有太多的活等着她去做，而且常年和铁牛住在一个院子里难免惹闲话。

耿妩到学前班时，铁牛正在搬运给孩子们睡觉的木床。

他光着上半身，紧实的肌肉虬结，汗珠浸得他黝黑的皮肤闪闪发光。他放下床才看见耿妩进来：“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家田里收得差不多了，学前班又快开学，我再来看看。”耿妩看着那些新做的木床回答。

这些床说是床其实也不太确切，因为它就是由一个大的长方形木头框架做底托，上面排排放上木板做床板，特别简单但又相当扎实。

床的三面都顶着墙，没有各自分开，防止孩子们滚下去。到时候，左右两个大床，中间留一个过道，孩子们在这上面睡觉就像一个大通铺。

这种床做了四个，预计男孩子一间房，女孩子们一间。

耿妩和铁牛将床铺安置好，木板都拼上去，薄薄海绵垫垫在床板上，盖好新买的床单。虽然被子还要过几天赶集去买，但眼下这个房间已经有温馨的气味在蔓延。

耿妩怕海绵垫子和床单分开，更是将边角都拿针缝了几下。这下即使孩子们在床上跳舞也不会将床垫弄乱。

耿妩又去厨房看了看，余校长和他的老伴刘奶奶已经在生火做饭，她这才注意到已经快到中午。

耿妩连忙向余校长告假，马不停蹄地往温厚言家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