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厚言明明只是站在那里，却仿佛整个人都在用力，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用尽全力压低声音道：“怎么说？说我吃不起学校食堂两块钱的早饭还是吃不起八块钱的晚饭？说我没钱买运动鞋上不了体育课？说我因为没有校服连早操都被禁止参加，说我连写作业都要向同桌借笔？耿妩，你没上过高中，你不懂那些同学和老师有多难相处，他们都是势力鬼，眼里只有钱。”

“可你不是成绩很好吗？”

提起这个，温厚言又抿紧嘴唇，半晌才说：“要不是因为成绩还可以，我根本坚持不到今天。”

原来温厚言来学校报道后，学校依言免去他的学费和住宿费，给他发了被褥和桶盆等基本的生活用品，但是还有另一些私人的生活用品需要自己准备。

温厚言第一次感到不快是同寝室的同学将他的毛巾当作抹布的时候，对方虽然一直在道歉，也重新赔了一条新的给他，但后来一直在背后嘲笑他。

嘲笑他不锈钢的饭盒，嘲笑他掉漆的搪瓷漱口杯，嘲笑他露出脚趾头的袜子和土绿色的解放鞋，还有他洗得不辨颜色的衣服裤子。

甚至联合起整个寝室都来嘲笑他，笑他买不起10块钱一盒的笔芯，笑他早上买三个馒头吃一天，笑他不用暖水壶，也不冲水卡，直接洗冷水，喝自来水。

温厚言顶着巨大的压力和视线过了两周，带来的一百块钱花得只剩五十块，他已经尽量节俭着用了，为此没买班上统一订购的学习资料也没报老师单独开的课后辅导班，即使因此惹得老师生气，也只能忍着同桌的嫌弃挤着看对方的资料。

温厚言又用二十块钱过了两周，他觉得不行。

爷爷已经七十岁，很早就觉得喘不上气，去看医生就说肺有问题，不能做体力活。爸爸去世后，爷爷在巨大打击之下身体机能又下降不少，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

温厚言自知不可能靠爷爷为他提供生活费，只能靠自己。

所以他决定去打工。

刚开始，他趁周末去周边的餐馆兼职服务员，六块一个小时，每日日结。有的老板会结账，有的拖几天，有的甚至知道他是学生后威胁他告诉学校一分钱不肯给。

温厚言怕真被学校和老师知道，只能不停地换餐馆。后来有人告诉他，去工地上卖力气，比服务员挣得多，还管一顿饭。

温厚言其实自己也有肺病，从小遇风就咳，春秋最盛。所以即使他出生在贫穷的山沟沟里，家里也很少让他去干农活。

他知道自己去工地上没什么优势，但还是硬着头皮去试试。

没想到工头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看着不像个好人，居然肯留下他，尤其知道他是个学生后，不但没通知学校，工钱还给他每日结算。

温厚言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这镇上遍地都是工作机会，我随时都能赚钱。耿妩，我现在觉得读不读书无所谓，只要能赚钱就够了。所以这一周我没去上课，在工地上……”

早在他说自己周末没参加学校的补课选择在外面打工时，耿妩的脑袋里已经开始嗡嗡作响。

此刻温厚言话还没说完，脸上“啪”地一响，印出四根清晰的手指头。

耿妩用尽全力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温厚言的头被她打偏过去，嘴里一阵腥甜，半晌才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耿妩。

耿妩从未这么生气过，她用来打人的拳头捏在半空中还没放下来，指节因用力泛出惨白的色泽。

耿妩的指甲刺进掌心的肉里，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好像做不到。

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这就是你读书学到的东西？这就是小行哥给你免了深水井费用，学校免了学费你学到的东西？”她声音越来越大，“这就是你拿着你爷爷的血汗钱在县一中上了一个月的课学到的东西？”

耿妩几乎要哭出来，但还是强硬地逼自己的眼泪往回吞，憋得双眼通红：“你忘了那晚在你父亲的坟前说的话了吗？”

她上前揪住几乎高出她两个头的温厚言，带着哭腔吼：“你说啊！”

温厚言垂下脑袋，佝偻着背，任这个瘦弱女孩扯着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破旧背心没有吱声。

耿妩怒气上涌，再一次加大音量：“回答我！”

温厚言还没出声，耿妩又朝他的脸打了一巴掌：“是什么？”

温厚言再次尝到嘴里的血腥气息，终于打开那河蚌壳般紧闭的嘴巴：“不要放弃，努力读书去够更远的世界。”

耿妩原本充满质问的高昂声音变得细弱，带上小声抽泣：“我想都想不来的事情，你怎么可以……随意放弃。”

温厚言的脸红涨成紫色，连手臂和胸膛都是，手指互相绞得死紧，几乎分不开。

耿妩头脑里闹哄哄的声音沉寂下来，松开他，尽量用平常的声音道：“下午就回去上课，知道吗？”

温厚言终于得以直起身子，又变回那个紧闭着壳的河蚌。

耿妩瞅了一眼飘荡在他身上只剩几缕丝线的背心，又问：“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对方不答，耿妩伸手进他裤兜里掏。

他们这种贫苦的孩子，重要的东西肯定是贴身放的，没有地方比自己身上更安全。

温厚言阻止不及，被她掏了个正着。耿妩摸到一片光滑细腻的肌肤，温厚言的裤兜是坏的。

耿妩不管温厚言一瞬间又涨红的脸，换另一个口袋掏，这回裤兜是好的。耿妩掏出一把捆得扎实的零钱，她数了数，一共一百四十五块五毛。

耿妩将钱原样捆好交还给温厚言：“我在学前班上班有工资拿，每月我匀五十给你。现在先去买件衣服穿吧。”

温厚言血红的眼眶一下滴出泪来，他拿手背盖着眼睛：“不用，我们非亲非故。”

耿妩掰开他的手背，直视他的眼睛：“就当是我买你书本和笔记的钱，记得把你的笔记写好一点，详细一点，放假带给我。”

温厚言原本没打算继续读书，他觉得这个工头挺好的，以后都可以跟着他干。既然没打算回学校，自然拿不到书给耿妩，所以才没答应耿妩这个在她看来轻而易举的要求。

温厚言掉了两颗泪水后也冷静下来：“我知道了。”这便是同意重返学校。

两人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大太阳下站着，晒出一身臭汗。

温厚言带耿妩去他工地里去躲躲太阳，顺便和工头说明天不来了的事。

耿妩也没来过工地，刚一进去，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便冲出来朝她嚷嚷：“小妹妹，不带安全帽不让进啊！快走快走。”

温厚言迎上去说两句话，对方才领着两人往工地后绕开那些冲天的架子走。

原来这便是温厚言说的工头。

工头带他们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坐下，有一台破旧风扇在吱呀呀地转，晒了许久的俩人终于得到一丝清凉。

工头见温厚言身上的背心烂得不成样子，翻了一件自己的旧衣服让他先套上。

他听温厚言要回学校并未为难，甚至有些高兴，直拍着温厚言的肩膀说：“你小子想通了就好啊，不读书就只能干这种脏累的活，读好书往后就是干吹吹空调动动手指的活。”

原来他一直当温厚言是叛逆期离家出走的少年。

温厚言脸上的红晕刚褪去一点，眼下又泛上来。

倒是耿妩见这个工头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劝温厚言，便忍不住问将他其实是缺钱读书才来工地的真实情况说了。

她原意是想让对方能看在他们可怜的份上今日就将工资结了，没想到对方抽着烟，思索了一会说：“这不对啊，你们老师没给你申请助学金？”

温厚言和耿妩对望一眼：“什么助学金？”

工头挠挠光秃秃的脑袋：“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听说贫困生是可以申请的。上次那个瘸腿的老刘，水泥搅拌工那个你记得吧？他女儿就是申请的贫困生，据说每年有生活费发哩。”

耿妩看到希望两眼发光：“这个钱有多少？”

工头两手一摊：“我没拿过怎么知道，这个得去问你们老师，再少也总不至于要你自己出来打工吧。”

“明日就去问老师。”耿妩怂恿温厚言。

温厚言也高兴不少。

两个少年都觉得工头懂得多，尤其是耿妩，她还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连忙问：“大哥，您知道哪里有便宜的书卖吗？”

“什么书？”工头疑惑。

耿妩于是又和他说了一番自己的目的，对方略一思索，出了个主意：“我知道一家旧书店，你们可以去看看。”

他画了一条简易的路线图，耿妩不懂，但是在这个镇子里穿梭许久的温厚言一下便知道位置。

他给温厚言结完今日的工钱，还多给他一百块，又给耿妩一百块，说：“就当我给孩子们捐点书”。

耿妩握着那一百，任其在手心发烫，感谢的话语说了无数遍，却仍旧觉得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说以后会带孩子们来感谢他。

工头笑着摆摆手，说自己要接着午休，下去还得监工，让他们自己去找旧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