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三四个小时左右，三人两牛一车踏上宽阔平整的水泥路，眼前高大的山体被挖开，修成一个个黑洞洞的隧道。三人在其穿梭不停。

耿妩是第一次出山村，眼前是与之前完全不一样的道路，吹着与之前完全不一样的风，她想起方躬行送她的书里有一句类似的话：当一个人走到外面的世界去，开始有一些不同的体验、不同的认知……后面是什么来着，耿妩忘记了，但此刻有什么东西在耿妩的心底冒出一点嫩绿的芽。

三个多小时后，人烟越来越多，开始出现两层、三层的小楼房，耿妩甚至看见一幢五层高的楼房。她惊奇得不得了，一路再顾不上和余校长谈论学前班未来的规划，左顾右盼看得停不下来。

铁牛只去过镇上的屠宰场，他将牛赶到不远处，摸摸自己的脑袋：“校长，我只来过这条街，都是卖肉的，可不知道卖书的在哪儿。”

余校长坐了这么久的牛车，腿僵得动不了，许久才爬下车：“我仨分头去找找最便宜的书店，中午再来这里集合算账，一起吃午饭。”

余校长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他指了三条不同的路给三人，自己大步流星地先走了。

三人中只有耿妩没有来过镇上，她站在原地，将四周的建筑一一牢牢记在脑海里，才小心翼翼迈开腿朝前走。

但是过不久，四周眼花缭乱的林立店铺就让耿妩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找书店。

她忘记自己路过了多少路口，转了多少弯，甚至在一个路口遇上只在课本上看见的红绿灯。

她顺着人流过马路，来来回回好几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街边卖水果的方式和村里的也不一样，各种各样种类繁多，颜色丰富，看得人眼花缭乱；甚至卖菜的都有自己专门的房子，耿妩偷偷瞄两眼，只认识几种常见的青菜；还有很多卖吃食的店铺，她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闻着甜糯可口；还有一些她不知道干什么的店铺，关着高大明亮又干净的玻璃门，豪华又漂亮。

耿妩看着看着不但花了眼也迷了路。

直到她转过一个街角，传来香喷喷的味道，才意识到已经中午了。

她没办法知道时间，但是肯定已经到了和余校长约定的午饭时候。耿妩焦急起来，左转右转找不到方向，甚至连来时的路都找不着。

耿妩一通乱走，她想找个人问一问，但路上的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无暇顾及这个瘦弱的女孩。耿妩又急又累，脑袋里像是被浆糊糊住，连自己到底要去哪里都说不出来。

又走了许久，耿妩焦急得上火，嘴里干渴得要命，脚上磨出泡来。她实在走不动，倚靠着一根路灯的柱子休息时一辆火红的消防车停在她跟前。

这是耿妩第一次见到课本中描述的消防车，她有些紧张，绷紧身体。

车上跑下两个年轻高大也是浑身通红的消防员，耿妩将他们仔细打量，和书本上的形象大差不差。

他们其中一人拿着软绵绵的管子，管子一头连着消防车，另一头被另外一人拿手里朝耿妩走来。

那个消防员手里还拿着一把红色扳手，离耿妩五六步时，弯腰将那根软管接上路边一个红色矮柱子，用扳手拧开柱子的头，原本软绵绵的管子立即挺得笔直。

耿妩意识到他们是在给消防车加水。

两位消防员一前一后地守着车，盯着车上的仪表，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太阳一直在毒辣地炙烤着大地。耿妩太渴了，整个人像一条离开水的鱼。

不过十多分钟，消防车加满水。消防员完将管子一拔，直往车上跑。

耿妩看到那根红色柱子上刚刚连接管子的部分还在淅淅沥沥地流下细细的水柱，她想也没想，眼看水质干净清透便将嘴凑过去，猛吸两口。

她还没来得及喝第三口便被人制止。

耿妩抬头，是车上的消防员又回来了。

她有些害怕，以为不能随意喝这里的水，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那个消防员拧紧眉头打断她：“这水来自市政管网，不能直接喝。”

耿妩没听懂，这水干净透彻，比村里小溪里的水还澄净，怎么就不能喝了？

耿妩看着他没答话。

消防员指了指耿妩身后的商店：“你去商店买矿泉水啊。”

看样子对方没有过多责怪她的意思，只是想单纯地告诉她不能喝。

她刚想说自己没钱，又从她头顶伸出一只手，一瓶水印着太阳的七彩光晕出现在她视线里。

另一个消防员眉眼带笑，推了之前那个一把：“你小子找不到女朋友就是不会行动，只会说。”

他低头看耿妩：“小妹妹送你一瓶水，记得消火栓里的水可不能直接喝哦。”

两人完全没了刚刚那副生人勿近的距离感，仔细看去不过是比耿妩大上几岁的少年，就像铁牛哥或小行哥。

耿妩没由来地感到一阵亲切，小声说：“可是我没钱，不好白拿你的。”

笑盈盈的消防员闻言愣了一下，摸摸她的头：“什么钱不钱的，多大个事，大中午的你快回家吃饭吧。”

耿妩道谢接过水：“我以后还你。”

两个消防员互相望一眼，哈哈笑起来，递水的那个摸了摸耿妩的头：“好呀，你记得还我。”

耿妩拧开水瓶，猛灌两口，这才活过来。即使消防车已经走远，耿妩还是使劲朝他们挥了挥手。

耿妩抱着那个水瓶，空空如也的肚子终于不再咕咕作响，她的头脑因为得到清凉的滋润，变得清晰起来，她重整旗鼓，再次出发。

耿妩从头理了理思绪，她有两个目的。

是的，其实除了跟着校长买书外，她还有另一个自己的目的，那就是找到温厚言聊一聊。

耿妩总觉得温厚言不对劲，言谈举止，还有和她谈及学业时躲避的眼神，最重要的是他说他有钱付五块钱一顿的饭钱。

这两个目的中，一个是随处可见的笼统的书店，目的分散且不确切，不好找；另一个是镇上有且仅有一座的镇一中。

耿妩不再畏缩犹豫，追着路上的一个年轻女孩子问：“姐姐，请问您知道镇一中在哪里吗？”

年轻女孩先是警惕地看着她，见她不过是问路而已，神态放松下来：“这条路直走，左转后能看到县一中的路牌，之后都有指示牌，跟着走就行了。”

耿妩连连道谢，她按照女孩说的寻过去，果然看见县一中的指示牌像路标一样用蓝底白字挂在空中。

耿妩高兴，她急忙又去找另外一块指示牌，不过前方三百米左右的地方便看到了，上面标识左转，路线清晰，街道宽阔，两边道路的绿化带上种满鲜花。

天上的太阳仿佛也没那么晒，周边的空气都是香甜的味道。

耿妩最终没能到达县一中，虽然她很想去看看这座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高中，她在距县一中还有一公里的地方遇到了温厚言。

彼时对方穿着一件灰黑破洞的背心，带着安全帽蹲在马路边狼吞虎咽地就着一个水龙头吃馒头。

要不是耿妩的视线下移，无意中与抬起头的他对上眼，她肯定会将他当陌生人一般略过。

温厚言看见耿妩愣怔一瞬，下一刻立刻扔下手中的馒头抬腿便跑。

耿妩也反应过来，长期生在山间的少女不可能追不少连牛都不放只用在家里读书的少年。

耿妩甚至来得及捡起温厚言扔在地上的馒头。

她小旋风一般追上去，就如那日温厚言在天台上拉住她的裙摆一般扯住温厚言破旧的背心，背心“哧啦”一声裂开一道大口子，脖颈那里却没断，紧紧勒住温厚言的脖子。

温厚言措不及防被背心勒得往后仰倒，重重砸在地上，连带着后边的耿妩也被他扑倒，压在身下。

耿妩没来得及感受后脑勺砸在地上的疼痛，她翻身跃起紧紧压在温厚言身上：“你跑什么？”

温厚言不甘示弱：“你追什么？”

就这两步路耿妩丝毫不喘：“追你啊。”

温厚言却喘得厉害，又咳嗽一阵：“你追我，我不逃吗？”

耿妩手小，手劲却大，温厚言不多久便讨饶：“你放开我，抓得我疼。”

耿妩让他保证一定不跑后才松手让他起来。

两人从地上爬起来，耿妩才注意到自己的后脑勺磕伤了，血都流到脖子里。

她望向地面，才发现原来这是一片建筑工地，地上都是散落的小石头，她刚刚应该是摔在石头上，而温厚言带着安全帽，所以没有受伤。

耿妩不在意地抹去血水，看着温厚言：“你在这里干什么？不应该在学校上课吗？”

温厚言面颊变得通红，薄唇紧抿成一条线，终于和他稍微熟悉一点了的耿妩明白这是他感到尴尬和难堪才会有的表现。

她放缓了语调，既然对方不愿意说，那只能她来猜。

其实答案昭然若揭，不过是为了钱。

“你不是免学费吗？”耿妩不理解。

“免学费又怎么样？免学费能免生活费吗？”

耿妩问他：“你缺钱为什么不和你爷爷说，还留钱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