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她独自努力时一双有力的手将她从地上捞起来，耿妩借力站稳后才看见是方躬行，没想到身为支书的他也一起来帮忙找猪。

方躬行看向被人架住的耿爸，阴郁的脸色被黑夜遮住，只有离他近的耿妩看见。

他出口的声音和他脸色相反，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显得沉稳甚至带上一丝亲和力：“耿家旺在村子里长大，地形熟得很，别自乱阵脚。大家三人一组进山找。”

方躬行架着耿妩的手臂一直没有松开，他躬着身子，迁就耿妩：“还能走吗？要不要先回去？”

耿妩摇头，又想起在黑暗中他可能看不见，连忙开口：“不要紧，我也一起去。”

方躬行这才放开她：“那就自己走，跟紧点，别等会找完你弟弟又要找你。”

耿妩一听，忍着胸口的疼痛立即跟上他。

方躬行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四五个兄弟。在他们的吆喝下，大家迅速分成七八组一边喊耿家旺，一边“啰啰啰”地喊猪，一边沿着不同的方向往山里走。

耿妩跟着方躬行，这一组除她外还有另外两个中年妇女。她们异常习惯走山路，跟方躬行说：“这一片我们隔不久就来烧个纸，熟得很，自个儿寻去，你只管带好丫头。”

耿妩碍于黑暗中的山路不熟，追不上婶子们急匆匆的脚步，勉强跟上一阵，滑倒三四下，手扶在树上蹭破一层皮，火辣辣地疼。

“你书看完了吗？”不知什么时候，方躬行也落下婶子们的脚步，跟她并肩走。

耿妩胸膛还在一抽一抽的疼，她搓着手上的皮：“看完了。”

“怎么想的？”方躬行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压迫感十足。

耿妩听见他落下的脚步声和自己的不一样，沉闷又踏实。

耿妩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去概括那本书的中心思想，正打算运用语文老师教的总分总方式慷慨陈述一番，对方许久没等到她的回答，轻笑一声。

那一声隔着方躬行厚实的胸膛闷闷沉沉地传过来，又快又急，却如大钟一般撞在耿妩心上。

耿妩联想到学前班，又想到余校长说人手不够，心理猛地一片空白。

她急忙扯住他：“小行哥，我回家写读后感给你好吗？我不是回答不出来，只是需要时间组织语言，我不知道怎么说。”

方躬行站定脚步，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她：“想到什么说什么，又不是要你即兴写一篇作文。”

他盯着耿妩，眼睛在树叶间透过的月光下熠熠生辉。

耿妩没由来地想到了温厚言那双透着倔强和清冷的眼睛。

见耿妩依旧期期艾艾说不出什么，方躬行摸摸耿妩蓬乱的头顶：“如果你什么想法都没有，那就算了。”

方躬行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耿妩小跑地跟上：“那我还能去学前班做老师吗？”

方躬行这回笑出声，爽朗清亮：“你喜欢做老师？”

耿妩小声说：“其实主要是想要那五十块钱的工资。”

方躬行带笑看着她：“怎么，不给你爸爸了？”

耿妩咬着下嘴唇摇头：“你会告诉我爸爸吗？”

“余校长不说，就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他朝自己的嘴吧做出一个拉拉链的动作：“你要跟校长说好。”见耿妩点头，他转回之前的话题：“你喜欢当老师吗？”

“我不知道。”耿妩老实回答：“我也没当过。”

方躬行从鼻子哼出一声，却完全没有嘲笑的意味：“那过阵子你再告诉我。”

耿妩“哦”了一声算是回答。

两人完全没像旁人一样大喊耿家旺的名字，也没有寻找猪的痕迹，只是在这山间漫无目的的走着，看似脱离人群，但又总能看见人们手电筒射过来的光。

方躬行走累了，挑了块个干净的草一屁股坐下去，招呼耿妩也歇歇：“你怎么一点不着急你弟弟？”

耿妩答：“我爸说他给耿家旺算过命，福大命长，能活九十。”

方躬行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就活不到九十一是吗？哈哈哈。”

耿妩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跟着笑了两声，她也问：“那你也没像别人一样找他。”

方躬行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天空皎月，目光遥远：“他又不是我弟，关我什么事？”他这句话吐得自然又冷清，完全不带一丝情感。

正在这时，有人打着手电筒找到方躬行：“支书，找到了，在坑里找到了。”

方躬行爬起来：“人受伤没？”他脸上急切的神情不像作假，同刚刚嘴里说“关我什么事”的冷然之人完全不一样。

耿妩也跟上去，没走多远遇到背上背着耿家旺的耿爸。耿家旺诶哟诶呦地不住叫唤，脚踝处鲜血淋漓。

旁边有人同方躬行解释情况：“被捕兽夹夹到脚脖子滚到坑里去了，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挖的坑，近两米深，好半天才捞出来。”

方躬行打着手电俯身去看耿家旺的脚脖子，捕兽夹已经被大伙用蛮力去掉，伤口处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伤口上方被人用布条紧紧扎住用以止血，却还在不停渗出血。

方躬行眉头紧皱，直起身子环视四周：“谁家现在能套个牛车送镇上去？”

“我来我来。”站出来的是铁牛爸，他憨笑：“支书，我们家明早正好要送牛去镇上，就当早点出发，一样的。”

方躬行当机立断：“快去套车，这得送镇上医院，怕是要做手术。”

耿爸一听脸色惨白：“这么严重？”

方躬行脸色也不好，他扯开胸口的两粒衬衫纽扣，貌似被人群围着有点呼吸不畅：“不送就变跛子，你看着办。”

耿爸被一句跛子吓到，立刻念叨：“送……送……肯定要送，他才十三岁，不能跛，咋能跛个腿呢？”

事实证明，方躬行的决策无比正确。

耿家旺被送去镇医院后才知道不但皮肉撕裂伤，连脚后跟的肌腱还有脚踝处的骨头都断了，连夜紧急做手术。

耿爸在医院守了一夜一天，第二日傍晚才回来。

耿妩那时候也差不多从学前班下班到家，看到妈妈正在默默垒自家坍塌的院墙。

说是垒，其实就是混点泥水，将土砖往上砌，虽然垒了半人高，但鸡鸭还是没归处，满院子乱跑，家里院门也不敢开，开了它们就要跑出去。

耿妩叫一声“妈”，对方没听到，还是她走近后，耿妈才发现她回来了。

耿妈将手上的泥水胡乱擦一把，说：“你回来了？先吃饭吧。”

耿妩自从每天在学前班做饭后，都是中午吃得饱饱的，晚上回家随便对付一口。要是回家得做饭那她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做别的事情，要是不等着她回来做饭，那她干脆直接去忙家里的牛猪鸡鸭。

看样子今日耿妈没有下地，家里的衣服都洗了，院子也打扫了，牛正在打盹，饭菜也已经上桌。

耿妩刚端起饭碗，耿爸推门而入。

他双眼熬得通红，浑身带着阴沉的低气压，进门先灌一大口凉水才坐下来。

从他进门那刻起，耿妩的身子便绷得笔直，饭菜一口没扒进嘴里。

耿爸却没发作，垂头思索了一会儿，对耿妩说：“我跟方书记说过了，学前班你妈替你上一个月，你去医院照顾你弟弟。”

受到惊吓的不是耿妩，而是耿妩的妈妈。她手一抖，筷子落在地上，嘴里呢喃：“我……我去学前班。”

耿爸瞪她一眼，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每日都有人盯着你，怕什么。”

耿妈躲避的视线移到自己被攥紧的手腕上，没回答。

耿妩见爸爸没打算责怪她丢下耿家旺的事情，连忙岔开话题：“弟弟怎么样了？”

耿爸松开手，将情况大致说一下，转而看着耿妩：“家旺这次手术手术花了一万多，都是方书记帮忙垫的，你到时候再去签个追加十年的合同。”

耿妩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合同是指学前班的工作。

耿妩“嗯”一声算是回答。

耿爸这才拿起筷子吃饭，一边吃一边骂耿妈田地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弄，家里也乱，一边又骂医院医生黑心，一晚就收一万多块，都赶上他们家一年的收入。

耿妩在他骂骂咧咧中吃完饭，做完家务，躺下睡觉，第二日又在他骂骂咧咧中踏上去镇上的山路。

耿爸给了她两百块说是这一个月她和耿家旺的伙食费，让她省着点花。

耿妩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有些心惊胆颤地贴身放好，明天要是路上没遇到牛车，她怕是要走上一整天。

第二日出门时她看了一眼挂在堂屋的钟，早上三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爸妈还没起床，她用书包收拾了点自己要用的生活物品，轻轻锁好门。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蒙蒙亮时她碰上一个骑摩托车的中年男人。

她不认识对方，对方却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耿妩，去哪里？”

耿妩没理他，自缺牙佬摸上她的床之后，她对成年男性都有些畏惧和抵触。

对方也没计较，放慢速度：“你是去镇上不？我捎你，我也去咧。”

耿妩这才瞄对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