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校长已经将学前班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翻了五六遍都没有找到人。他喘着粗气：“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中午说不见就不见了，这怎么跟他家里交代！”

耿妩直觉这事跟自己有些关系，她一咬牙将上午的事情说给余校长听。

校长一听直骂耿妩糊涂：“他爸爸就是因为偷窃罪被判刑十年！周围邻居都说他是小偷的儿子，将来也要变成小偷坐牢的，这种年纪的娃娃看上去什么都不懂，其实最敏感细腻。被你这么一说，他怕是……”

耿妩听得懊恼不已。

然而余校长接着说：“再说那个骨头，我以为没用，所以倒给大黄吃了。”

大黄是学前班养的看门狗。

耿妩的冷汗“唰”地一下从头顶一直冲刷到脚底。

余校长看耿妩脸色苍白，知道她肯定也知错，立即挥手赶她去找人：“你去他家里找找，我去通知村长让大伙帮忙找，铁牛……铁牛！”他扯着嗓子喊，“你快去各个河边看看，记得树根今天穿什么衣服吗？小孩子一个人最容易跌进河里。”

铁牛嘴里还塞着半个包子，含糊不清地回答：“知道知道知道。”

他也不问怎么回事，只听令做事，牛车也不套，直接坐在牛背上往外走。

耿妩边跑边哭，巨大的悔恨袭击着她的心灵。

她怕得要死，要是树根真的跌进河里或者水塘里淹死了怎么半？她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身上哪能背负起人命这么沉重的压力。

待她跑到树根家时，那铺天盖地的枷锁彻底狠狠砸下来，将她压垮在地动弹不得。

原因是树根家里只有一个瞎眼的奶奶。

她正坐在堂屋里摸索着分拣地上一小堆茶籽和茶籽壳，可能是听到耿妩的脚步声，那布满白翳的眼睛看过来，念叨：“谁呀？是送树根回来了吗？”

耿妩看着那破败的泥糊房子，窗户玻璃坏了用塑料袋填充，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漏着晴天温暖的阳光。在早上已经落霜的深秋，老人家还穿着单薄的裤子，拖着一双不辩颜色和款式的拖鞋。

耿妩一下子软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树根奶奶寻声摸到趴在地上的耿妩，安慰她：“好姑娘，哭什么呢？”

耿妩泣不成声，不知该如何开口，边抽泣边说：“树根……树根……。”她总也说不出口。

老人家却像是意识到耿妩的意思，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抖起来：“树根……我的树根怎么了？”

耿妩和老人家抱在一起痛哭了许久才勉强恢复一点理智。

她强迫自己冷静一些，然后跟树根奶奶解释：“奶奶，只是树根不见了而已，还不能确定他有事。我……我刚刚太着急了。”

树根奶奶抹着眼泪，如寻常老人一样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老婆子命苦，儿子不孝，媳妇弃家，自己又瞎了眼，现在唯一的孙子也出事，是我活太久，拖累了他们啊！活久必成妖啊，我怎么还不死，还不死。”

耿妩现在听着这些话无异于是拿刀一下下地剜着她的心。她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决心跟老人家和盘托出自己犯下的错。

树根奶奶听了反过来安慰她：“那孩子调皮，他定是在学前班过了好日子，就忘了跟着我吃不上饭的苦日子。”

眼下也不能确定树根真的出了事，耿妩也不敢回学前班，她第一次觉得有自己做不好的事。照顾，或者说养育那群稚嫩的孩童，真的是她能干好的事情吗？小行哥和余校长肯定对她很失望。

两人坐在黄泥土地的堂屋里相顾无言，只默默流着各自的眼泪。树根奶奶摩挲着那些茶籽，告诉耿妩都是树根捡回来的，他不偷别人家树上的，只捡别人落在路边不要的。

直至夕阳西斜时，铁牛才拉着牛车赶过来。

他看见耿妩和树根奶奶一起坐在地上，皱眉喊：“你俩干啥坐地上呢？那不有凳子吗？”

耿妩的灵魂从发呆的状态一下被拉扯回来，浑身一个激灵，朝铁牛看去。

只见从牛车里面，铁牛身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耿老师？你怎么在我家？”

是树根！

耿妩的心仿佛从天上一下子沉沉落在柔软的草地上，她冲上去抱住树根的头使劲揉了揉：“你吓死我了，你跑哪里去了？”

树根反倒从她怀里挣扎出来，跳下牛车扶住颤颤巍巍过来的奶奶：“奶奶。”他稚声稚气地喊。

树根奶奶将他从上到下摸索一通：“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随即又用力打他的屁股，“你跑哪里去了，害得大家都担心得要死。”

树根瘪着嘴，委委屈屈地说：“我在村口那个大樟树下等妈妈来接我呢。”他窝在奶奶怀里，“奶奶，妈妈真的会来接我吗？为什么她还不来？”

树根奶奶没有接话，只是不停地念叨着“谢谢祖宗保佑，吓死我了”之类的话。

虽然到了傍晚，但是天色还不算太晚。

出于愧疚，耿妩帮着树根奶奶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番。她做得到的事情不多，只能尽力而为。

那天晚上，余校长第一次狠狠批评了耿妩这个他一直很喜爱的学生，最后拿出一摞书：“看完它们，写一篇读后感和认错书给我。”

他依旧当耿妩是他精心教养的学生。

耿妩没有因此而泄气，反而在余校长骂她的时候抱着老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同树根奶奶一样只会重复两句话“我错了”“吓死我了”。

余校长给的书都是关于教育学方向的，应该是他自己之前的旧书。内容有些生涩，但耿妩利用周末的时间在厨房里、在牛背上、在月光下读完三本。周一交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给余校长。

余校长不满意，撕了她的纸：“什么狗屎也拿到我面前，不少于三千字。”

刘奶奶在一旁帮忙顺着余校长胸口的气：“修养，老余保持住你的修养。”

整个周一，耿妩除了做饭上课就是呆在教室里写她的读后感。终于她看完所有书，拼拼凑凑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乱七八糟写出来时，已经到了周五。

余校长这回满意地点头，压在自己的茶杯下：“勉强能垫垫杯子。”

耿妩深出一口长气，仿佛打完一场胜仗的开心，又有一种过渡烧脑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