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一拨又一拨前来道喜的人，奚骊珠一人在房中枯坐到天黑。

种月几个从暴室归来，闻听消息，别提有多惊讶惊喜。

她们毕竟不同旁人，面对一声接一声的热情问询，奚骊珠打起精神来，把今日所经之事简要复述了一遍。

葵香就道：“怪不得今日饭食管够，还是热腾腾的。”

春纤也叹：“那芳茜先时怪我踩坏了她的鞋，昨日又诬赖我动了她的头油，只当今日还有得歪缠，不想方才照面再没提了。”

播云吐舌：“何止，主动招呼时吓了我一跳，真如鬼上身。”

已将住处打量遍的秋窈开言：“舍房狭窄又憋闷，这里如此宽敞，你一人住着也孤清，不若我们搬来同住？”

种月却道不合规矩，“只怕你前脚搬来，后脚就会被请去禁室长住。”

秋窈怏怏起来：“都说一人得道鸡犬飞升，怎么只一人升上去，咱们还在下头受罪，白高兴一场。”

种月拿手点她：“今日的热饭和笑脸，你以为白得的？况且骊珠尚未走马上任，急个什么。”

贺礼能推的都推掉了，尚有一堆是冯度才刚让人送来的，里面除了日用物什，还有些碎银，说是提前支取的份例。

奚骊珠从中拣出些不至违规惹眼的分给她们，葵香得了一匣子饼饵，秋窈得了一盒绵胭脂，播云握着个彩绘泥塑的小人爱不释手，种月和春纤选的则是实用些的东西。

秋窈得了好处，顿时把不开心抛到了九霄云外，几人坐下说笑了一阵，难得有这样其乐融融的时候，仿佛阴霾散尽、雨过天晴。

刚送走她们，奚官丞安缦又来了，开口便是赔罪，请她担待前些日子的怠慢，“今后但有差遣，您只管吩咐。”

一味的顺从要不得，一味拒绝别人的示好亦不妥，何况奚官丞并不曾明面上针对过她们。

至于分配到暴室的事，她只是个九品的副官，想来也还轮不到她拿主意。况且今后还要在宫人院住着，不好弄太僵。

“倒真有一事相托。”

奚骊珠想起暴室那个病人来，这两日早去晚归，背人处喂了她些水，倒还吊着一口气，只光景已很不好了。

遂铺纸研墨，写了个方子。

“她呀，时运不济！本在这次出宫名单里，赐给吕将军还是鲁将军来着？偏生病倒了，只好从名单中剔去，另找人顶上。”

说话间方子已经写成，奚骊珠思忖片刻，又添了女贞子和墨旱莲上去，这才交给她。

“方便的话，烦请找个医工给她看看，若果是血海伏热之症，可照此方抓药。如若不是，则请医工另外开方。”

连同药方递过去的还有一块碎银。

奚官丞先是不肯要，推辞不过方才接了。

嘴里说着：“这如何使得？原是奚官局分内之务，虽是徐典事辖下，到底是我监管不到，反累的女史跟着操心破费，实在惭愧。”

“奚官局人多事杂，一时顾不到也是有的。”

这话让人听了心里妥帖，“女史只管放心，小事一桩，一定为您办妥。”

“此外，”奚骊珠顿了顿，“方子的事，还要劳烦你保密。”

奚官丞顿时有种交心之感，连连应诺。

畅音殿那头，不出意外，张贵嫔为此事大为光火。

指明要的人半路被截走，搁别人她早打上门去了，但截人的是陛下，张贵嫔敢怒不敢言。

发作了一通，又歇了一觉，醒来时一肚皮闷气总算消了些，问起那女俘容貌是否确如传闻。

汪才使劲撇嘴：“美什么呀？兔子嘴、牛眼睛、鼻子赛老鹰，身子麻杆似的……没法儿看！”

张贵嫔不信。

“娘娘你想想啊，若真如传言一般，甫进宫必定就封赏了，能让在奚官局待这么久，吃苦受罪的，最后还只做了个侍御女史？就算小有点姿色吧，那也是清羹小菜，跟贵嫔您比？连您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了！”

跟去的另两个宫人见汪宫长为了取悦贵嫔如此睁眼瞎扯，自也不敢说出两样的话来，就怕贵嫔迁怒，再治她们一个办事不力的罪。

张贵嫔果然被说服了。

最初她也以为那是陛下得的新宠，如临大敌。只不知在陛下心中分量如何，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眼看十来天过去，那女俘还在暴室舂米呢，这才决定出手要人。

人虽没要到，好在陛下也没把她纳入后宫，只是个女史。

如汪凡说，容貌也言过其实，实则一般得很。

张贵嫔顿觉卸下了一块大石，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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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骊珠只歇了两日，第三日便就去建章殿报道了。

“养好了？”冯度问。

瞥了眼那手背，伤痕还留个影儿，淡得几乎看不见。

“常侍给的药甚有效用。”当众，奚骊珠和旁人一样称呼。

实则再灵验的药，想在一两日间起效也难，奚骊珠厚敷了一层粉才算掩住。

何况她这两日也不单是养伤。

初来建章殿那天冯度只提了大略，之后又特地安排人将御前侍奉的一应规矩细致教与她。主要是应对进退及各种礼仪，竟就连喘息也讲究章法。

教管佟姑姑中途亦来过一次，话语冷冰冰，一贯的言简意赅：“别以为做了御前女官就是无上的荣耀了，你离天子多近，离阎王爷就有多近，好自为之吧。”

两日下来，奚骊珠灌了满耳朵的“这不许”、“那不可”。

再回想金洛时以及北上途中与魏主相处种种，不免出了一身冷汗。

入夜更是噩梦连连。梦中时而是宏阔的建章殿，时而是森冷的阎罗宫，那宝座上端坐着的分明是威严冷肃的魏天子，转眼却又变作青面獠牙的阎君形象……倒比去暴室的那些天睡得还差些。

冯度也注意到她脸色不甚济。

这时候底子好的好处就显出来了——搁别人少不得眼青肌黄，她倒不影响什么，一张清水脸儿，皮肤照样像蛋清一样细嫩。

冯度细看了看，合着脂粉全用手背上了，脸上是一点儿没用。

也好，御前伺候，浓妆艳抹的也不像话，搁她身上亦显多余。

跟着才留意到她穿着。

宫中不乏女史，一向都在内宫侍奉，建章殿这里还是头一遭。没有参照，又考虑到方便行走，冯度让人送去的是一套宦官的服饰。

他没想到的是，这衣裳穿在奚骊珠身上，竟如此的……

冯度大大绽开个笑：“咱家方才一晃眼，还以为是哪个俊俏伶俐的小黄门呢！”

只是小黄门可没这副玲珑身段，瞧这粉面含春的俏模样，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啧啧，以往也没觉得这衣裳好看呐！看来还是得分人。

宦官服不比宫人服宽松，奚骊珠本就不甚自在，当下更拘谨了。

冯度见状不再打趣，朝东堂示意了一下：“呶，进去吧。”

东堂内还和那日差不多的情形，穆崇熹撇眼瞧见漆纱笼冠作小黄门打扮的奚骊珠，目光只一顿便移开了，倒没说什么。

奚骊珠走到御案旁跪坐下，照旧是研墨。

自此，每日寅时起便成了常例，洗漱后稍用些饭食即赶往建章殿。并不是去了就有事做，多数时候是干等着。

按照冯度的话说，人可以闲着，眼不能闲，要时时留心、处处在意，观察揣摩陛下的日常作息和一些生活上的习惯。

魏主至迟会在寅卯交接时晨起，稍作洗漱，往武堂与近侍内卫切磋完，盥沐更衣后即去上朝。

除了每月朔望日举行的大朝会，还有常朝。

常朝大概持续一个时辰左右，下朝回来去西堂换了便服再用些小食，不多久便会来东堂。

在这之前奚骊珠需要整理好御案，还要把所需的笔墨纸札全都备齐。

小玉贵，也就是初来建章殿那日见到的那个小黄门，负责把早朝带回来的装奏疏的匣子捧到御案上归置。

早就被提醒了御前当差要格外小心，身临其境才知究竟有多小心。

首要一条是机灵。宫人之间的配合从不会宣之于口，无非用眼一扫，了不起暗地里打个手势，悟性稍差点准要出岔子。而一旦出了岔子，就没有下回了。

再就是无论做什么，不能毛躁，手脚要轻便，一举一动都要合乎分寸。

若论宫阙之禁，建章殿显然比别处严格千万倍，魏主又不喜喧闹，是以此间倍加静谧肃然。冯度舌灿莲花的一个人，御前伺候时话也是极少的。

东堂的宣政室就更是静极，尤其魏主阅看章奏时，所有宫人都退避出去，冯度因还担着内侍省的差事，时在时不在，跟前常常只有奚骊珠和小玉贵两个，两人大气也不敢出。

当然，魏主也不全在宣政室待着。

理罢机务，或在书斋看书；或去观澜阁——这里是专门收藏宫廷图籍之处，有许多饱学之士更日宿直，魏主至此，要么研读典籍，要么听这些人讲论前言往行，往往一待便是半日，有时甚至到夜晚方散；

再或去校场检阅宿卫禁军的演练会操——这便算是放松了，真正游乐的时候反倒很少。

不拘怎么安排，一整天总是满满当当。

皇帝都如此，他们这些伺候的宫人就毋庸说了。

别人倒还好，有个轮替，等轮班的上来，这一批自然就可以退下去歇息。

女史却只有一个，虽说差事算得清闲，魏主外出若无特别吩咐也不必跟随，但谁知御驾何时回来？总不能天子来了东堂找不见人影，所以要一直候着。

只有中晌时，趁魏主午歇，抽空去一趟庖室。也不敢多食，尤其不敢多饮水，这便是御前当差的另一桩苦处了。

这日，难得没有等到宫门下钥就回了宫人院。

种月她们也才回来，邀齐了来到她的住处，各个脸上盈着笑，一看便知是有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