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才知，确有好消息——她们都有了新差事，自明日起再不用去暴室。

“我就要去尚食局了！”葵香率先道。

尚食局有殿中省尚食局和内宫尚食局之分，前者为天子提供膳食，后者为后宫提供膳食。

奚骊珠就问她去的是哪个？葵香道是后者。

奚骊珠由衷为她高兴。葵香于饮食之道还算拿手，这差事于她而言算得匹配。

凭着心细手巧，播云和种月两姊妹被分去了内苑天工局。

此处掌造乘舆服御之物及雕文错彩工巧之事，她二人所在的是负责后妃脂粉的妆香司。

春纤也算如愿，虽未去成少府监下辖的织染署，却进了内苑绫锦局。

同入绫锦局的还有秋窈。这于她而言显然不是个多好的去处，宁可与播云种月调换，可惜由不得她选。

大家安慰她：“无论如何，总比暴室强。”

几人到这时才真正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人就是如此，当以为落入万劫不复之地时，能往上稍微走一点点，都会油然生出接近光明的庆幸。谁还不是靠着这点盼头活着呢？

“你这几日如何？”秋窈看向奚骊珠，“听说建章殿规矩极严，你没犯错受罚吧？”

种月剜了她一眼：“以为都像你一样粗枝大叶？”

秋窈耸耸鼻头，随即又挤了挤眼：“骊珠，你每日与陛下朝夕相对，都做些什么呀？还像以前那样只是给陛下读书？”

奚骊珠听出她话里的揶揄之意，就道：“并不算朝夕相对。”

宫人不得仰面视君，若问她东堂的地砖是何纹样，她一准答得出，若问她天子是何摸样，也只留得未入邺都前的印象。

且魏主也不是整日都在东堂，即便在，要么召见大臣、要么独处，外出时亦不曾吩咐她跟从，哪里称得上朝夕相对呢。

至于做什么，左不过是些笔札几案之事。

她的执事范围原还包括掌执文簿及一些记录抄写的工作，不过目前都还未经手。

奚骊珠知道她们满心的好奇，忆起冯度的话，到底没有深说，笼统言之：“做的都是些杂事罢了。”

“把你要过去就是打杂的呀？”

奚骊珠点点头。

冯度这个威风八面的常侍兼内侍监，御前尚且要端汤送水，何况是她。

她也是才明白，初进建章殿那日，冯度为何拉拉杂杂跟她说些诸如陛下沐浴更衣在何处之类的话。

所幸，她只需知道。像具盥栉治衾枕这样的事，远还轮不到她去做。她至今连西堂也未进去过。

秋窈大张着嘴：“还以为你比我们要强些。”

“本质无甚差别。”

“那——”

“就寝的时辰要到了。”种月阻止了秋窈的继续探问。

待她们几个离开，种月转身一礼，跟奚骊珠郑重道谢。

“秋窈其实没说错，一人得道鸡犬飞升，我们几个都是托你……”

奚骊珠摇头打断：“你们各有长处，新差事凭的也是自己的本事，与我无关。”

她并不认为一个卑品的女史有多少光可沾。

别人看她在建章殿当差的份上，不愿轻易得罪许是有的，实打实送好处甚至惠及她身边同伴，就未必了。

种月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而道：“你前几日让人送的药，这总当得我一声谢吧。”

还为着她的经行衄血症。

她那病要好生补养，进了掖庭入了暴室，是不指望的了。

谁知奚骊珠做了侍御女史后，没两日奚官丞就给她送了药来。

种月只没想到，这种自顾不暇的时候，她竟还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

“一路上我也没少得你们照料。如若你非要把这个谢字送出才能睡得安稳，那我便收下了。”

两人相视笑笑。

“不早了，你洗漱了就赶紧歇着罢，瞧你又清减了，定是没休息好。明日是双日，可以多睡会儿。”

常朝是单日朝、双日不朝。种月理所当然地以为，到了双日，皇帝不会那么早起，也没有那么繁忙。那么跟前伺候的人理应可以偷点懒。

实则并非如此。

无论朝与不朝，魏主晨起都在寅卯交接之时，春夏秋冬雨雪寒暑都不曾变过。

双日虽不坐朝，却也不会就闲着。为了避免贻误国事，魏主会在建章殿东堂召对议事。

正如冯度说得那般，出入皆是机要之臣，至少也是三品以上高官，凡议也皆是军国急务。

这种时候一般人自然不能近前，奚骊珠和小玉贵都会退至东堂廊下，留下伺候的只有冯度。

不过也不意味着她就可以晚去一时片刻或中途走开。

“夜久盘中蜡滴稀，金刀剪起尽霏霏。传声总是君王唤，红烛台前著舞衣”。

就和诗中在极度困倦中严妆待发等待皇帝使唤的宫女一样——皇帝可以不需要你，但你决不许远离，要时刻都在，随叫随到，哪里敢有丝毫懈怠。

送走种月，奚骊珠卸了劲，回到榻边坐下，握拳捶了捶肩，又揉按了一会儿小腿。

每日从建章殿回来，浑身都是僵的，也难怪冯度那时常说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不过奚骊珠这边倒也有一桩值得高兴的事。

打开枕边的包裹，是两套簇新的青纱公服，还有同色的直裾对襟大衫，天凉时可加在外面。

她这几日穿着宦官服饰，一整日含着胸。想是冯度将她的窘迫看在眼里才吩咐人裁制的，今日傍晚离开建章殿时交给了她。

翌日奚骊珠就更换了公服，果然舒展了许多，心情也随之晴朗了些。

不过这一日的天空却是阴云密布，正如建章殿中的气氛。

房县张家那场隆重至极的葬礼终是传到了都城，前几日御史台就上疏弹劾中领军张固丧葬逾礼，更讽刺了朝野上下一众官贵，为巴结张固争相吊祭不说，甚至有人不惜亲自披麻戴孝，死了亲爹亲娘都不见哭得那般伤心卖力。

对此，天子的态度是留中不发，显然不欲深究。

今日东堂召对，一向以犯颜敢谏著称的御史大夫方肃不但重提此事，还当面指责了天子派人致奠的行为，说他如此纵容包庇，以亲疏论是非，岂是明君所为。

天子大怒，强忍火气才未处置方肃。在众僚退下后，当即传召了张固。

不知君臣二人谈了些什么，怒斥声站在廊庑下都能听到。

张固出来时灰头土脸，额上的红印子应是被章奏给砸的。

看其咬牙切齿的神情，不像是知错改过，倒像是把方肃给记恨上了。

冯度宽解了他几句，他面冷鼻嗤，未给好脸色。

冯度似笑非笑地目送他出了殿门，倒背着手去了西偏殿角房，轮值的宫人歇脚即在此。

因为等候的时间太长，晨起又没吃饱，累饿困乏交加的奚骊珠，跪坐在灯草编织的蒲团上，倚着墙睡着了。

冯度轻拍了拍她的肩，本就是浅眠的奚骊珠立时睁眼，直身跪坐好，神情略显不安：“阿翁……”

冯度倒没说她什么：“难为你了，也没个轮替的人。我看陛下这一时半会儿的也不见得会召人进去，饭时已是过了，你回去找点小食垫垫，再——”

又改口道：“罢，你干脆休沐半日，陛下若问起，我自有话。”

奚骊珠心中甚是感激：“多谢阿翁。”

冯度是根据积年经验，忖度着以陛下今日的心情，应当不会想要跟前有人伺候。

果然一个人在东堂闷坐了半日。

不过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却是突然要见奚骊珠。

冯度见他不在宣政室而在书斋，猜测当是想听埙解闷，便让小玉贵赶紧去宫人院叫奚骊珠来。

难得休沐，奚骊珠用罢饭食又打了热水，想着总算不必黑更半夜洗浴，头发到天明都半干不干的，很不好受。

谁知这边才将洗好，小玉贵火急火燎就来了。

“奚姊姊！陛下要见你，快着点。”

奚骊珠只当有什么急事，匆忙换了公服，只是头发还没怎么擦拭。

“哎呀，就凑合着吧，来不及了！”陛下今日大发雷霆，整个建章殿的人都提心吊胆，生怕再触怒龙颜。

面对小玉贵地连连催促，奚骊珠无法，于脑后胡乱挽了个垂髻就随他走了。经提醒，走时把埙也给带上了。

穆崇渊却并非要听埙。

他盘坐于木画紫檀棋枰前，听到脚步声，头也未抬：“陪寡人手谈一局。”并不问她会不会。

奚骊珠应诺，走到对面的织锦茵褥前坐下。

小玉贵待要提醒她，不该与陛下对坐，该坐于旁侧才是，且不可全坐。

侍立在书斋外的冯度睇了他一眼，小玉贵愣了愣，把话咽下，悄悄退了出去。

棋枰高于膝，下方有一个挖空箱形底座，四壁绘着鸟兽图，十分精美。

盘面上，黑与白呈犬牙交错之势。

见他没有重启一局的打算，奚骊珠观察了一下形势，从黑漆描金云气纹棋奁中拈起一枚响玉白子，思索片刻，轻轻落在东五南九的位置。

对面跟着在东五南十二置子……

广厦空旷，四下寂寂，一时间只余棋子敲击棋枰的声音，清脆悦耳。

经一番攻守杀夺、救应防拒，见盘上胜负已定，奚骊珠投子认输。

“再来。”

收子归奁这样的事自然是奚骊珠来。

探身时，一缕湿发自肩头散落下来，水珠滴在了枰面上。

穆崇渊抬眼，这才注意到她是新浴后的情状。

乌发用一根翠绿色的丝绦松松挽着，头上一件钗环也无，脸上也未施脂粉，整个人似明珠沾露，有一股清新的水汽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