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在这里杀死了极夜，仙历会不会颠覆改写呢？

答案是：不会。

因为梦魇里的都是游戏。

霈川赢下了第一步。

他杀死万壑之后，眼前的所有景象开始崩塌，霈川四顾茫然。

他要的是瑰臻，不是魔尊。

给他一个极夜是什么意思？

魇魔办事实在算不上靠谱。

与此同时，瑰臻与陆斯言同行，也见证了灾难倾覆的人间。

陆斯言红了眼眶。

瑰臻刻意落后几步，看着少年挺拔的背影，说：“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也是战场里幸存的孩子。”

陆斯言道：“我爹娘死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当年的满城白骨已是我能想象的极限，可如今才明白，原来，人间的惨象永远没有尽头。”

瑰臻道：“这是一千二百年前，人魔之战的起始。”

凡人陷入了水深火热。

仙门弟子纷纷入世。

魔族和魔修开始伺机侵吞人间。

陆斯言走了十几里山路，终于见到一个活人，衣不蔽体，跪坐在路边，半死不活。陆斯言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一把碎银子，轻轻放在那人的面前。

那人迟钝的睁开眼，瞄了一眼碎银子，由看了一眼陆斯言，复又把眼睛闭上了，一脸并不稀罕的模样。

陆斯言无措。

瑰臻道：“钱有什么用，能吃还是能穿？”

陆斯言：“钱可以去别处买……”

瑰臻平静道：“哪里都没有粮食了，树皮都啃秃了，人间早已寸草不生，粥棚里的米都是几年前已经发霉的陈粮。”

钱变成了最无用的东西，这世道还有救吗？

陆斯言问道：“神呢，人间惨烈至此，那些飞升的神为何不肯垂怜？”

瑰臻道：“因为神太强大了，他们只需挥一挥手，便能给人间降下甘霖，解除灾厄，所以天道不允许他们私助凡人，干预轮回。朝代更迭，生老病死，在他们眼里如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凡间与神界隔着一道仙宙之门，此门不开，谁也不能越界。”

陆斯言摇头：“太荒谬了。”

瑰臻继续道：“等到凡人都死绝了，他们才会现身，重建人间秩序。”

陆斯言茫然：“那我们到底修的是什么道？独善其身吗？”

瑰臻道：“是你们把飞升看得太神圣了。”

她这一句“你们”几乎囊括了当今临仙道上的所有人。

她说：“你们若哪天走到了飞升这一步，便等同于死了，你不要去想死后的事情，你要想你活着的时候，给人间留下了什么。”

陆斯言心中震撼久久不能平息。“飞升久等于死了？那我们与凡人何异？”

瑰臻淡淡地回答：“本来就没什么不同。”

陆斯言一时之间很难说服自己。

但他们没有继续争辩下去，因为周遭的景象变了。

一股乱流席卷了他们，将他们高高地抛向空中，穿过了几层云，才又把他们甩落。

陆斯言重重摔下，浑身的骨架都要散了。

瑰臻却能保持体面，她早有防备，空中就捏了一个轻身诀，轻飘飘的飞了下来。

陆斯言一手扶着腰，一手紧紧攥住佩剑：“发生了什么？”

瑰臻露出笑意：“魇魔的第一步棋输了。”

真快啊。

她也想看看，她的爱徒霈川到底能给她多少惊喜。

瑰臻揪起陆斯言的衣领，道：“走。”

陆斯言踉踉跄跄跟了几步，浑身的痛还没缓过劲。

前路上乍然凭空现出一人影，挡住了去路。

瑰臻松开了陆斯言，将他反手推远，对着那背影戒备道：“是谁？”

那人一身青衫，身负铁剑，缓缓转身。

瑰臻在他转身到一半的时候，便认出了那人的身形。

他露出全脸，微微颔首，唤了一声：“师妹。”

松风。

他的名字在瑰臻的舌尖滚了几圈，终究没能被叫出来。

松风并不在意她的微妙态度，他更坦然，道：“魔界铜花殿，你要找的人在那里，快些去，否则你来不及见他。”

瑰臻眼中探究：“你是谁？”

松风微笑不语，身影消散，无迹可寻。

陆斯言一开始只觉得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很眼熟，绞尽脑汁的回想，终于在他喊出“师妹”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

是祖师爷的画像。

他们曾经拜过的。

松风只留下一句话便消失了，陆斯言甚至连震惊都没散去。

瑰臻闭上眼睛，冷静了片刻。回头示意陆斯言跟上，凭借记忆中的方向，直奔东山，穿越禁林，往魔界去。

霈川造访了千年前的魔界。

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座河，可铜花殿还不叫铜花殿，门上也没泼洒斑驳的血迹。

魔界的男男女女正聚在一起，欢呼他们刚赢得的一场胜利。

高殿上，极夜带着面具，挥退了左右侍从，吹灭了灯烛，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解开衣裳，露出腹部一道深可透背的伤口。

霈川出现在他身后时，他也没有任何警觉。

极夜伤势极重，此时若能补上一刀，他必死。

但杀了他并没有用。

霈川赢下了第一关，但却稀里糊涂，没弄明白规则，这次，他不再冲动，选择静观其变。

他就站在殿中的阴影里，眼睁睁看着极夜给自己疗伤，痛到冷汗淋漓，虚弱地晕厥在宝座上，也无动于衷。

“他好像在诱惑我杀死他？”

霈川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果然，下一刻，魇魔忍不住躁动了，他出言蛊惑：“上一回，我将你送到他身边，想让你辅佐他成就大业，你不愿意，瞧不上？这一回，他伤重不能反抗，你只需动动手指捏死他，他的一切都归你所有了，喜不喜欢？”

原来打的是这种主意。

霈川心下冷笑，一字一句：“感谢好意，但是，没有兴趣。”

也不喜欢。

他终于确定魇魔不靠谱了。

魇魔是误以为他想得到是魔界至尊的位置和权柄。

很可惜，他实在不稀罕。

霈川转身便向外走去，正好赶上魔界的日出时分，比人间不同，魔界的上空永远万里无云，太阳一升起，便不遗余力地炙烤着整个大地。

如晦山还没被李桂一剑截断。

半山腰处是唯一阴凉的所在，那里长着一小片不知名的嫩黄色野花。

瑰臻心焦地赶到魔界，刚好来得及，见到霈川的背影正蹲在地上，安静的凝视着草里顽强生长的野花。

瑰臻放慢了脚步，没有发出声音。

霈川却似感应到了什么，直起了脊背，站起身，望向瑰臻的方向。

瑰臻与他还隔着一段距离。

霈川向他走来。

以前，这段路要走上十几步，他才能站到她面前，现在，他肩宽腿长，十步作五步，就到了。

他先是看了一眼后面的陆斯言，然后目光重新凝在瑰臻身上，说：“这是我的梦魇，按理说，梦里一切都是假的。可我猜您是真的。”

瑰臻唇角微微翘起，但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她问道：“怎么猜到的。”

霈川：“我会时常梦见你，但不可能会梦见他。”

他的目光直指陆斯言。

陆斯言：“……晓得你们师徒一心了，别拿我当乐子。”

霈川像是被困住了，所以才在此逗留良久。

他猜到了魇魔的意图，若是遂了他的意，就输了。

可若不遵从魇魔的安排……他暂时还没有找到破局之法。

魇魔比他想象的要聪明。

瑰臻道：“得破了这局，我们要尽快出去。”

霈川点头：“弟子要仰仗师尊了。”

瑰臻问道：“你一直清醒着？”

霈川说：“不，刚入梦时，一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将一开始偶遇万壑的经历讲给瑰臻听。再之后又说到他尝试杀掉极夜，妄想扭转一千多年前的现实，可惜失败。最后，他还提了一嘴松风帮他拦人的细节。

瑰臻：“你是说，多亏了松风拦住了那些人，你猜有机会顺利杀死那个极夜，找出破绽？”

霈川：“是。”

瑰臻眨了眨眼，心里无端地乱了，松风在帮他们。

帮霈川破局，给瑰臻指路。

此局中，松风是不受梦魇控制的。

可是不对！

一切都是梦魇造出来的幻想，唯有真人才能维持思想清明，不受控制。

松风千年前飞升，用她的观点来形容，等于死了一千多年了，坟头草都要变水草了，怎么还能有左右时局的余力？

除非……

瑰臻不敢细想。

“师尊？师尊！”

霈川见瑰臻的神色不对，担心她要往魇里去了，急忙唤醒。

瑰臻一个晃神，脸色已经苍白了几分，她说：“我没事。”

霈川不相信这种明晃晃的鬼话，他心里维持不住平静，开始焦虑了。

他想要快点离开。

瑰臻又问道：“你两次放弃了魇魔送到你面前的机会，是因为真的不想要，还是因为你明白那是陷阱，是会要你性命的饵？”

霈川低了一下头，恳切回答：“比起魔尊的权柄，我更想要这漂亮的野花开遍山野。”

话音刚落。

脚下方寸之地盛开的野花迎风而动，生生拔高了几寸，叶下的褐色孢子忽然爆开，落出了一地的种子。

二人齐齐一愣。

然后瑰臻先笑了：“原来破绽在这呢，还等什么，去种你的花吧，花农。”

霈川俯身，双手捧着种子，将它们稀疏地洒在山下的阴影中。

日影会移动。

半山腰的阴影也不会总是定在同一个地方。

而看这一望无垠的枯山，唯有在阴影下，野花才能生根。

难是不难，只是要费时间了。

霈川无比耐心地闷头种花，陆斯言将剑背在肩上，蹲下身帮他一起。

瑰臻是不肯干这种活的，她好像个监工，站在日头下也不觉得热，望着那两个面朝黄土的人伏在地上，龟速挪远了。

陆斯言很快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了，烈日的炙烤下，他发现自己脸上滴落的汗珠，刚好砸在花种的小坑里，滋养了种子。

陆斯言停下动作，笑了。

正好霈川也想歇息片刻，难得主动与陆斯言说过话，他问：“你笑什么？”

陆斯言：“想起了一个浪漫的传说。”

他一提传说，霈川就想起了那本仙门艳史的话本子。他知道，在这群闲爱凑热闹的少年里，那种乱七八糟的话本极为流行。

瑰臻在桂花洲藏着的那些时日里，每天都会到处去搜罗这些东西解闷。

霈川：“不是什么正经传说吧。”

陆斯言道：“谁说的，我可不看野史，那可是仙门正经史书中的记载。”

霈川没说想听。

陆斯言自顾自讲了起来：“那是更远时候的事情了，可能要追溯到上万年前，世间混沌初开，环境恶劣，人如蝼蚁，朝生暮死，并不能长久的存活。魔气，怨气，煞气纠缠肆虐，神明终于出手，遣了一位使者到凡间，种下了一粒花种。那花种长成了神树，可镇时间一切邪魔。”

霈川：“那神树，该不会就是……”

陆斯言道：“当然，就是你们东山里的那一株。”他说起这个传说，头头是道：“我专门去藏书阁里翻阅了有关神树的古书，此事的确是真的，当年那位下凡的使者，为了保护神树的幼苗免遭伤害，守在那里寸步不离，后来，因神树的苗苗被邪魔压制，生长艰难，使者用自己的神血滋养它……据说那使者最后血枯而死，肉身葬在了神树下，魂灵受到神明的接引，重回神界了。”

霈川渐渐听得入神：“用血滋养？”

陆斯言一板一眼道：“经我多方查证，许多书上都提到了这一点，估计不是空穴来风，许是真的。”

霈川看着脚下生长缓慢的花苗，不动声色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血滴进了土中。

陆斯言跳起来：“你作甚！”

原本已经探头的花苗在喝到霈川血的那一刹那，迅速的枯竭，魔血浸染的土地泛出了赤黑，那一块地方是怎么也种不上心的花苗了。

他的血竟有寸草不生的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