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霈川也无法控制自己，陷入了短暂的昏厥中。

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回到了东山，正躺在一株盛开的桃树下。

回来了，他想。

瑰臻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霈川循着声音望去，瑰臻正在不远处的石桌上用模子做糕点。

做出来是绵软可口的桃花酥。

霈川爬起来，试探着活动了一下筋骨，发现浑身酸痛，像是跟人狠狠的打了一架。

瑰臻眉眼疏淡，说话却是温柔的：“来吃点点心吧，你已经睡了很多天了。”

霈川很是意外：“很多天，是多久？”

瑰臻回答他：“一旬。”

霈川结结实实被自己吓了一跳，哪有像他这么能睡的。

瑰臻用白瓷小碟端了两块点心，放在他枕边的树根上。

乳白色的点心看上去特别细腻，中间烙了一朵桃花瓣，不知口味怎样，但卖相很不错。

霈川尝了一口，没什么滋味，不算好吃。

并不意外，符合他对瑰臻的期待。

霈川吃掉两块并不可口的糕点，感受到了饱腹的满足。他开始询问魇魔是如何处置的。

瑰臻回答：“交给他们了，我没有过问，想必不会留活路。”

霈川站在阁楼上，遥望西侧的禁林，掌门印已经撤下，碧空明净万里无云。算着日子快入秋了，林子里的树叶边缘已经卷起了一层枯黄。

霈川总觉得自己身上有哪里不太对劲，可又说不分明。直到他走在河边，不经意间往水面上一撇，然后愣住了。

离开了魇境，回到了现实中，但他并没有变回原来少年的样子。

霈川运转身体内的灵力，似乎已经感受不到封印的存在了。

他几乎是冲回阁楼：“师尊，我的身体……”

窗前的瑰臻侧过脸，举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道：“别到处嚷嚷，得了便宜，要学会卖乖。”

霈川身长玉立，高出瑰臻一尺多。瑰臻看他的时候，要微微仰头，那一双眼睛清清冷冷，像没有杂质的宝石。

霈川问道：“我可以拜访一趟桂花洲，见一见同门吗？”

桂花洲能与他寒暄上的只有陆斯言了。

瑰臻道：“可以，随你。”

霈川说去就要去，一刻也不多耽搁，离开了阁楼，就已经在下山的路上了。

可是还没走出两步，对面山路上已经上来一个人影，正是他刚打算去找的人，陆斯言。

陆斯言一如往常的温和斯文。

霈川在山路上迎了他，讲了几句当日情形，陆斯言告诉他，魇魔已经伏诛了，只是，桂花洲里不少弟子都受到了它的蛊惑，李桂快要忙昏头了。

聊了一会儿，陆斯言便告辞离开，仿佛他上山走这一遭是专门给霈川解惑的。

霈川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忽然便没了下山的欲望。

山下有什么好玩的，人多，又吵，还不如跟花花草草作伴呢。

瑰臻把他在山里放野了，不怎么管束，日暮时分却会亲手做好茶点，喊他回去。绚烂的晚霞照在窗棂前，笼罩着两个人的身影。

一场魇境改变了不少东西，不久前，他们的相处还没有如此和谐，霈川刚拜进东山的那些时日，活像个透明人，瑰臻在大多数时候，是不会记起他的存在的，偶尔一抬眼见到他，还经常会露出惊讶的神色。

霈川很珍惜现在。

第七日，他尝试着修炼，身体内灵力流转，似乎有些生涩，顺着经脉非常缓慢地爬行。

霈川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封印已解除，他的修为怎的不进反退了呢？

瑰臻对他说：“破除封印不可避免会造成一些修为的损失，你需要时间恢复，或是重新开始。”

霈川永远不会对瑰臻有任何质疑，于是，他信了。

闲适悠哉的日子不再，霈川开始了勤学苦练，这下倒是很少与瑰臻碰上面了，他晨起时天还未大亮，瑰臻正休息，他晚归时，早已错过了用茶点的时候，最美好的晨昏他们都不曾见面。

如此又持续了七八日。

瑰臻晚间堵在房门前，等到了迟迟而归的霈川。

霈川惊讶于瑰臻还没休息，而且竟然会主动寻他，问道：“师尊有何要事吩咐？”

瑰臻犀利地反问：“难道没有要是为师便不能见你了吗？”

意识到瑰臻生气了，霈川认真辩解：“师尊息怒，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瑰臻一步一步地走近：“那你避着我是为什么？”

霈川的心中闪过了一丝异样，他说：“师尊误会，弟子并非故意避开您，只是近来修为亏损严重，稳不住心性，有些急于求成。”

瑰臻：“你急于求成，是想尽快提升修为？”

霈川说是。

瑰臻：“那等到你修为大成的一日，你打算干什么，离开东山？”

霈川没有任何犹豫地答道：“当然不会，弟子起誓，终生侍奉师尊膝下，不生二心。”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想，也不是第一次说。

但每一次都是无比的坚定。

瑰臻这才满意的笑了，说：“那就好，别忘了你今日说的话。”

霈川目送瑰臻的背影离去，双手垂在身侧，攥紧了拳，指甲都嵌进了肉里，鲜血溢满指缝，也不曾感觉到痛。

假的。

又是假的。

他以为梦醒了，其实是又堕入了一场更深的梦境中。

*

瑰臻从剧痛中醒来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这是她强行撕裂魂魄的苦果，一时半刻没法缓过来。她养了好几天，才重新找回自己的五感。身体已经被送离了魇境，所以她没有形体。于是瑰臻回归了自己老本行，选择了最擅长的方式——枯化成桃树，扎根在泥土中，藏好自己的行踪。

她是东山中开的最靡艳的那一株桃树。

霈川无数次从她的身边经过，时常会多看她好几眼，但很少停留。

瑰臻会在他经过时，晃一晃枝头，抖落一些花瓣，落在他肩上，每当此时，他会停下脚步，轻轻的拍掉，然后，脚步不停，继续远去。

瑰臻暗中蛰伏，灵力恢复了许多，眼睁睁看着霈川与一个魇中幻影师徒情深，赏月观花，瑰臻倒也真能沉得住气。

不是救不了，而是不想救。

区区雕虫小技，假如真能将霈川蒙蔽到死，瑰臻也没有救人的必要了。一个不不堪大用的徒弟，留下何用，瑰臻会头也不回的离开魇境，亲自动手，将魇魔和霈川一起诛杀。

至于裂魂所受的痛，就当喂了狗吧，在一个废柴上倾注心血，白瞎了，还不如及时止损。

瑰臻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守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没有任何多管闲事的欲望。

日子一天一天的滑过去，瑰臻不急。

魇境内的时间都是虚的，人就算在里面耗上个一年半载，外面也不过才个把时辰。

一开始，瑰臻还掐算着日子，可睡了几回之后，彻底晨昏颠倒，日子过糊涂了，索性也不记了。

枯化形态的瑰臻需要很多的睡眠，魇境里倒是安静，无人打扰，忽地有一天，瑰臻意识混沌感觉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于是一个激灵，警惕的醒了。

面前站的是霈川。

瑰臻抖着枝桠醒来时，霈川正好抬起一只手，抚摸着她粗粝的树干，说：“你是活的。”

漫山遍野的桃树都是本不应存在的死物。

唯独这一株是活的。

瑰臻心想，这是开窍了？

但她依旧没有显露行迹。

自从那一日起，霈川每日的修炼从山涧移到了瑰臻的身边。

他盘坐在瑰臻的树根旁，枯燥得练习心法，他每日都有所领悟，但修为依旧不见精进，丹田中空空如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寄生了，一直在吸食着他的灵力。

霈川第一百零一次在树下问：“为什么我的修为寸步难进了？”

瑰臻终于忍不住了，叹息一声。

霈川脊背一僵。

一根桃枝弯下，触及他的额头，霈川闭上眼睛，任凭识海被侵入。

瑰臻在他的识海中说道：“魇魔正在吸食你的灵力，你快把它给喂饱了。”

霈川喉结滚动，勉强能维持住声线的平静：“师尊，当真是你。”

瑰臻平静道：“是我。”

“抱歉师尊。”霈川说：“我终究是中了魇魔的圈套。”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瑰臻问道。

霈川回答：“它第一次要我留在东山终身陪伴的时候。”他顿了一下，道：“真正的师尊绝不会做这样要求。”

瑰臻的心思早就不知不觉被他摸清楚了。

“你很了解我。”瑰臻说：“此局何解？”

霈川：“弟子无能。”

他修为大减，轻易不敢妄动，至今也未能找出破局的好方法。

瑰臻道：“魇魔到底还是抓住了你心中最深的渴求和执念，你若是不改变想法，就永远受制于它。”

霈川的想法现在看来如此明白——他要东山上无人打扰的隐居，乐山，乐水，师徒得宜。

他说道：“可我改变不了，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骗的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他要是骗不了自己，那就更骗不过魇魔了。

瑰臻道：“深陷泥潭，不破不立，柔软的手段无济于事，便只能强拆了。”

霈川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瑰臻在他的识海中轻哼了一声：“哦，需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为师跟进来的时候没有实体，现在相当于一只游魂，魇魔一旦抓到我的行踪，我可就惨了，如果我被打散在魇境里，外面真正的我永远都不会醒了。”

霈川听得心惊胆战：“师尊。”

瑰臻在他识海中的虚影只存在了一瞬间，便化作风一样散去。

霈川那里留得住？

而就在瑰臻离开的那一霎那，东山上虚假的桃花齐齐枯萎，仿佛被吸干了生命，万里无云的晴空也忽然变得乌云压顶，雷声隐隐。

魇魔终于现出了身形。

它的真身仍压在李桂的照惘镜下。

魇境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分身，但那巨大可怖的模样，一出现便触目惊心。

魇魔弯下它瘦长的腰，南瓜一般又圆又扁的头颅上，勉强能分辨出一双幽绿色的眼睛，它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此刻东山上唯一盛开的桃树，嗓子了赫赫道：“你竟敢坏我好事，你死定了。”

看得出来，魇魔汲取了霈川的修为，底气变足了，敢露面了。

瑰臻的根系和树枝开始疯长，很快便如魇魔一般高大，瑰臻平视他的眼睛，道：“上古神树，可诛世间一切邪魔。你是个什么不入流的东西，赶如此大言不惭叫嚣？”

瑰臻延伸至地下的根系此刻正在掠夺魇境中的养分。

她每夺走一分养分，魇魔便少一分滋养。

桃树的枝条狠狠的抽过去，魇魔被雾气裹着的身体一散成了两半，它慌忙退开几部，等身体重新合缝在一起，也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