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东山上的桃花枯了。
笑春风阁上的琉璃浮灯也都熄了。
瑰臻睡在东山上,霈川被髓芝叫到了百草堂。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
霈川在百草堂见到了憔悴许多的髓芝。
其实这段时间大家都不好过,霓霞仙谷由上到下,称得上元气大伤。
霈川跪在蒲团上,向髓芝请教:“人的魂魄碎了,可有办法修补?”
髓芝低头看着他,道:“你的师尊与寻常人不同,你耐心等等,她会醒来的。”
霈川问道:“我能做什么?”
髓芝委婉道:“于她而言,你无论做什么都无多大用处。”
除了等,别无他法。
霈川沉默。
髓芝:“你随我来。”
霈川起身跟上去。
髓芝去的方向是岫云草茅。
掌门一向深居简出,鲜少露面,他的居所更是清净,鸟儿进了草茅都会自觉噤声。
髓芝径直带他进了厢房。
厢房中燃着檀香,霈川跟在髓芝身后,拐进了内室,一眼便看见供台上有一盏碧荧荧的灯,那红似朱砂的火苗虽微弱,但平稳。
霈川不解此为何物。
髓芝说:“这是你师尊的命灯,与她的神魂相连,若能护灯不灭,她则神魂不死。此灯一直由掌门亲自护持,你如果非要做点什么,就来此帮忙护灯吧。”
霈川再望向灯时,眼中多了几分小心。
髓芝见状,勉强扯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说:“我们溯源追查魇魔的来路,最后查到了神月山青使身上,它那顶纱笠一直在为魇魔提供栖身之处,掌门亲自去拜会神月山圣女了,正好,你闲来无事可以来此照看命灯。”
有了髓芝的许可,霈川便在岫云草茅住下了。
那灯身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所制,像一块温润的碧玉,霈川犹豫了良久,伸出手指,想轻轻碰一下,却被一层看不见的结界狠狠地蛰了一下,疼痛顺着手指直刺进骨头里,真是刻骨的教训。
很好,防备很到位。
霈川终于放下心,守在灯前。
可他又不能总是守在这里。
瑰臻沉睡的身体还在东山上呢。
傍晚,飞鸟南归时,霈川起身,准备回东山。
霓霞仙谷修整了这些日子,已经快回归正常了,曾受魇魔蛊惑而犯下大错的弟子,一概不留情。邵平被判思过崖下面壁终生。
邵平杀姜茹虽属无心。
可姜茹的性命却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思过崖下的水牢就是邵平的余生,那里终年不见日光,水冷刺骨,邵平需得日日忏悔,以赎己过。
霈川走在路上,偶尔碰见零零落落的同门弟子经过。
他们看见霈川情不自禁露出见了鬼的表情,然后交相耳语,远远避开。
霈川在冲破封印之后,五感六识比从前更为敏锐。
背后打量的目光他能察觉到。
那些远处的窃窃私语,他听得比以前更清楚。
——“听说魇魔最终选了他当赌注,多亏了他欲求不盛,才令魇魔的谋划落空。”“魇魔给他看了什么?”“不知道,但无非权和欲,我师尊是这样讲的。”
陆斯言见过霈川的第一场梦。
但无人亲眼见到他第二场梦里的荒唐。
唯一的知情者魂魄不全,正沉睡不起呢。
事后,髓芝问过,他第二次入梦经历了什么?
霈川不愿回答,也不愿在面对善意时撒谎,于是只能沉默以对。
好在髓芝是个格外温和的前辈,从不刻薄勉强,此事便算揭过去了,她甚至还夸赞霈川,说他是赤子之心,坚如磐石。
唯霈川自己知道他受之有愧。
他早已被魇魔看穿了心底最深的欲求。
可他最想求的,现在却失去了。
一柄泛黑的桃木剑被送回了东山,霈川稍微碰一下,便能感觉到皮肉骨缝里熟悉的灼烧痛,这份灼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的身份有异,他与她云泥之别。
霈川将桃木剑用红布裹好,收进了屋子里。
他在藏书阁中翻翻捡捡,忽然见到了一本陌生的书册,以前从未见过。
他自认对东山的小藏书阁了若指掌,很惊奇,竟还有他没见过的书。
此书封面无字。
随手翻开一看,里面是手写抄录的心法,霈川认出这是瑰臻的笔迹,有些潦草的小楷,字和她的人一样随性。
霈川跪坐在书阁下,看了几行,便被震住了。
这是传说中能够剔骨洗髓,涤清孽障,焕新血脉的秘法。
霈川曾经找它找了很久,也在瑰臻面前提起过,瑰臻当时没给他答复,而他现在却见到了瑰臻亲手抄录的誊本。
但她似乎只来得及抄下一半,另一半则是空白。
原本在哪里呢?
天色暗下来,霈川点了灯,他没有瑰臻那么奢侈,搞得满楼都是浮灯流溢,只是在自己休息的屋子燃了一盏普通的灯烛。
灯下,霈川捏着那半本心法,简直撒不开手,翻来覆去钻研了十几遍,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剩下的一半内容。
这下,索性睡意也消失了,他举着一盏灯,来到了瑰臻的房间。
沉睡的瑰臻被好好的安置在床榻上。
霈川拨开垂坠的珠帘,映入眼里的是瑰臻恬静的睡颜。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
髓芝要他等,他也只能等。
霈川手里还捏着那本心法,站在瑰臻面前,自言自语道:“是您的意思吗?”
瑰臻当然不会回答他。
他静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有人在我面前放了个一个饼,我明知道可能是陷阱,但我不得不……”
霈川说了一半,艰难地叹了口气,忽然心里有根弦一动,楼阁里,铃铛开始叮叮当当的撞响,霈川整个人都机警了起来,几步窜到了窗前,推开窗,探出半个身子,望向禁林的方向。
掌门印早已被撤下。
禁林里的守护阵法依旧沿用瑰臻的手笔,但如今瑰臻沉睡不醒,阵法的另一端便系在了楼下的几根红绳上。
红绳坠着铃铛,一旦有人强闯禁林,铃铛会第一时间撞响。
霈川俯身吹灭了等,腰后别着桃枝,隐匿了身形,从东山小路潜入了禁林中。
自从东山陷入一片死寂后,禁林的气氛也莫名变得诡异。
安静的不似人间。
霈川徘徊在禁林的入口处,都难免提起了一颗心,才十足小心的迈了进去。
今夜的禁林与平时不同——有了人气。
霈川在禁林外围,遥遥的就听见了有人在交谈。
他不敢过于靠近,打草惊蛇,于是接着树的粗壮茂密,凝神细听。
是两个男人。
其中一人的口气十分焦灼,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我叫你别急,耐心再等等,你不听,现在可好了,露了马脚,你高兴了?”
另一人的回答也很紧张,但更多的是气愤和暴躁:“每次我问你,你都说让我等,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是人!人老老实实一辈子才能活几天哪?现在开始埋怨我了?别忘了,当初动手的时候,你也是同意的!”
——“我他妈怎么知道那妖精居然能活到出关!”那人的嗓音忍不住拔高:“说起来也是玄乎,瑰臻闭关之前都已经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临仙道上人人都知道她大限将至,她竟然、竟然还能绝处逢春……”
听到这,霈川的脸色唰一下沉了下来。瑰臻闭关时他还没有出生,他不知当时是个什么光景,也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但霈川听不得别人背后非议。
他试着靠近,想要看清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的交谈仍在继续。
——“好消息是她现在魂魄受损,得一段时间的修养,暂时不会找我们的麻烦,魔界那边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吗?”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养好?”
“坐以待毙终究是下策,总这么提心吊胆也不是个事儿,以前她闭关都是独自避出去,藏在一个见不得人的地方,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人难以捉摸……可眼下,她人就躺在东山上。”
“兄的意思?”
“做人不能优柔寡断,做恶人尤其不能,你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如彻底一些,一不做二不休,趁她病,要她命。”
“不……”胆小的人颤声道:“她就是个不死的怪物,万一不成,她事后清算……”
“可以,我不信她没有弱点,去寻访她的故人,一定有人知道!”
霈川揭开了一片叶子,露出一只漆黑的眼睛。
前方两个人身上罩着密密实实的黑头蓬,从头到脚看不清模样,他有些失望,但却很警惕,他释放出自己身上的灵力,朝这那两个人身边涌过去,意在试探。
倘若有把握,他今日一定将这两个狂徒当场拆了,方解心头怒意。
可就在他魔气溢出的那一瞬间,禁林里产生了躁动,霈川神魂一震,另一股更为浓郁醇厚的魔息在和呼应他,霈川猛然想起禁林里可是镇着极夜的残魂,山体里更是压了散不去的上古魔息,最原始,最嗜血,最暴力的魔,本能会吞噬弱者,霈川来不及收回灵力,当机立断,散了修为,蛰伏了起来。
但躁动的魔息已经引起了那两人的注意。
他们对视一眼,不再有任何交谈,当即足下列阵,传送离开了禁林。
霈川拨开灌木叶子,追到跟前,阵法已渐渐淡去。
他低头望着地上残留的淡红色印记,想起瑰臻曾提及的一事——护山阵下的禁林,很难使用传送一类的法咒,就算是当世大能,也得乖乖低头当孙子,最远,也走不出霓霞仙谷的山门。
刚才那两个人,要么是在山谷里。
要么,往禁林更深处去了。
霈川冷笑一下,悄悄退出了林子,一路疾行回到笑春风,闯进了瑰臻的房间,见师尊仍好端端睡着,阁中没有任何凌乱的迹象,方才略松了口气。
绝没有人可以在他的面前伤他的师尊。
他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