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霈川守着寂静无声的笑春风，睁着眼睛生熬到天亮。

霓霞仙谷弟子早课定在卯时二刻，霈川手边一直放着那本写了一半的心法，他小心将其放进怀中，到百草堂拜见了髓芝。

他守在门外，静待髓芝讲完早课，然后逆着人潮，被请进了堂中。

髓芝问他的来意。

霈川摸出了从昨晚起一直舍不得放手的誊本，呈到了髓芝面前：“请前辈看看此书，弟子想问，仙谷内能否找到完整的原本。”

髓芝疑惑地接过来，翻开看了一眼。

瑰臻的笔迹她当然认得。

可书中的内容，髓芝一目十行翻下来，越看越心惊，最终，竟然失态的将书重重的拍在了案上。、

霈川紧紧的盯着髓芝的反应。

髓芝年纪大了，许多情绪轻易不会写在脸上，霈川发现自己还是太年轻，站在这些前辈面前，根本看不透他们眸子里的深沉。

髓芝闭上眼睛，缓了口气，问道：“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你师尊给你的？”

霈川如实答道：“师尊没有亲手交给我，但却将它放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想必是有意替弟子准备的，更何况，弟子早有此意，洗髓剔骨，洗净此身血脉。余生以堂堂正正的身份，随侍师尊左右。”

髓芝：“你应该不知道，这是秘术，也是禁书。”

霈川：“我猜到了，所以师尊才会以誊抄的方式给我，弟子想看一眼完整的原本。”

髓芝不肯答应：“如果这是你师尊的意思，等她醒来再做定夺也不迟。”

霈川顺势问道：“师尊何时能醒？”

髓芝无奈摇头：“那就要看她自己了。”

霈川见时机合适，顺嘴提道：“弟子也希望师尊能早日恢复，才不过几日，东山禁林的护山阵法便屡屡出现异动，敢问前辈，近些日子，谷中可有客人来访？”

髓芝不隐瞒，道：“有，有客从琼州府来。”

霈川垂下眼，欲言又止。

髓芝手指轻轻一弹，门外已落下了一层结界，是个阻音咒，隔绝了一切窃听的可能。

霈川瞬间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髓芝在阻音咒内，放心说道：“你倒是个警惕的孩子，我便不瞒你了，魇魔一事的调查已经有了眉目，人的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相反，第一眼的真相多半都是蒙蔽人的把戏，你近日若是发现禁林有异动，不必阻止，且给他们让一条路。”

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霈川行礼告退。

退至门外时，趁着阻音咒尚未撤下，霈川停下，又请教了一个问题：“请教前辈，既然东山不太平，若有人要妨害师尊，弟子应如何应对？”

髓芝只指点了一句话：“守灯。”

霈川明白了。

他离开百草堂，在门口遇见了陆令仪。

陆令仪似是专门在等他。

霈川脚步一顿，停了下来：“陆姑娘。”

陆令仪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笑了笑，说：“原来长大的你是这个样子，很好看。”

霈川面对善意时，总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无措。

他从前受到的夸赞太少了，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得体。

师尊睡了，没人教他。

他只能沉默着，一脸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陆令仪是个豁达的姑娘，完全不在意他的脸色，道：“方才见你求见我师尊，料想是有重要的私事，所以我没敢打扰，在外面等着呢，想和你说几句话，你方便吗？”

霈川道：“我没什么不方便的。”

陆令仪便请他去了不远处的四角方亭里，百草堂里的女弟子稍多，景致的布置处处细腻用心，任何一处歇脚的地方都有早准备好的茶点。

陆令仪请他喝百草堂自炒的茶，道：“我其实是想打听师兄，他前段日子着了魇魔的道，听说你们脱险的过程并不怎么顺利。”

霈川疑惑道：“你们没再见过面？”

陆令仪忧愁地点了点头：“他们桂花洲在那件事之后，忽然管制得特别严厉，洲上的弟子形同禁足，那些受到魇魔影响的师兄师姐们，都被李桂前辈拎到了面前，日夜盯着，修身养性。我根本没机会见他。”

魇魔虽伏诛了，可人们已经被激发的心魔很难彻底散去。

李桂是想把那些已经走偏了路的弟子扭回正道上。

霈川道：“你师兄是个磊落坦诚的人，魇魔在他身上并没有找到弱点，你放心，他很好。”

听他这样说，陆令仪拧在一起的眉眼终于舒展开：“你这样说，那我可以放心了，不过，你也很厉害，我都听说了，你心智之坚，我们许多人都心服口服。”

霈川再次沉默了。

陆令仪却无比健谈：“我们师尊说得对，血脉并不能决定一切，世人总是将妖魔鬼怪归为下等肮脏的东西，可那些披着人皮的伪君子又何尝不可恨？”

霈川心念一动，带着疑问，重复了一句：“披着人皮的伪君子？你是在说谁？”

陆令仪张嘴便道：“当然是琼州府的那些人啊，他们太不要脸了，简直超乎你的想象，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霈川摇头：“我没听说过。”

陆令仪“哦”了一下，说：“你在东山上，想必没人跟你聊这些，你想听吗，我跟你说！”

霈川确实是想听，可还不等他表达出自己的意愿，陆令仪已经开始讲了——“在一千多年前，各大仙门还是很兴盛的，但经历了人魔之战，几乎都惨遭了灭门之祸，咱们霓霞仙谷收拾残局，挑了大梁，重建了临仙道。你知道吧，如今琼州府的府主，和神月山的圣女，当年都曾在霓霞仙谷受过指点，他们后来学有所成，各自归家，才拉扯起了另两个仙门。如今，神月山倒是还念旧情，肯跟我们交朋友，琼州府可就白眼狼了……他们攀上了朝廷，讨了皇帝的欢心，谋了个国师的官职，朝廷现在正给琼州府在各地修建福地呢，强行让世人认为琼州府才是仙门正统，逮着我们霓霞仙谷的人就是一顿挤兑，气死人了。”

三大仙门，三足鼎立一千多年了。

霈川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种龃龉。

陆令仪继续道：“哎，谷中现在正有琼州府来的两个客人呢，你见了吗？”

霈川问：“怎么？”

陆令仪道：“不请自来，好嚣张啊，站门口，掐着腰，像太监，说什么听闻仙谷内生变故，特意\'奉皇命\'赶来相助……啊哟，他们现在给皇帝当狗还挺乐在其中！”

霈川：“……”

正当此时，亭子外走来一位师姐，淡淡道：“令仪，不许背后搅弄是非。”

陆令仪肩膀一抖，回身立刻换上讨好的笑脸：“师姐，我没搅弄是非，我说得都是真的，只是稍微夸张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霈川望向亭子外那女子。

亭亭玉立，温婉漂亮。

陆令仪不忘介绍道：“霈川兄，这是我们百草堂的首席大师姐，韵姿。”

依礼，霈川也该叫一声师姐。

桂花洲与百草堂各有一位首席，分别一男一女，门下弟子称他们为首席师兄师姐，亦友亦师。

霈川走下台阶，唤了一声“师姐”。

韵姿轻轻颔首，道：“东山君意外魂魄受损，你刚入门没多久，倘若需要帮助，可以与我说。于公，我是你的师姐，于私，东山君曾特别照拂过我，你不必客气。”

霈川忽然想知道，那句“特别照拂”的深意。

他本不是个好奇心强盛的人，可奇怪的是一旦有事情能和瑰臻扯上边，他都会格外在意。

可韵姿一身的清冷，明显不是会闲谈的人，霈川只能强行压下心底的好奇。

陆令仪站得端端正正，送走了韵姿，回头对霈川说：“刚刚师姐敲打我呢，我得赶紧回去练功了，再贪玩要受罚。”

霈川点头，道：“你去吧。”

陆令仪：“那你？”

霈川：“据说仙谷的藏书阁十分壮观，我从未见过，想去看看。”

陆令仪认真道：“仙谷的藏书阁那当真是值得一看，你知道它在哪吗？”

霈川摇头说不知。

陆令仪贴心地给他指明了路。

霈川与陆令仪分开，顺着她给的路，在桂花洲与百草堂之间，有一处名叫观鲲台的地方。山上建起的高台，站在最高处，临风而立，能看到远处半空有一只巨鲲形状的蜃景。

观鲲台便是因此得名。

窄窄的一座楼阁，往上是高台，往下是地宫。

下面的地宫正是藏书阁。

藏书阁外人不能擅自进出，门内弟子要凭借身上弟子服的纹路才能通行。

今日值守藏书阁的弟子见了霈川，表情明显一愣，然后低下头，调整了表情，再抬头时，面无表情地冲他伸出手。

霈川头一次到这种地方，不知该怎么做。

那弟子言简意赅：“袖子。”

霈川抬起袖口，那弟子辨认了一下他袖口的纹路，忽然笑了笑，道：“你不是东山的弟子吗，怎么袖子上印的是百草堂的徽记？”

霈川不明白什么徽记。

另一处守门的弟子听到动静看过来，说道：“东山以前从没收过弟子，他是第一个，很多东西没事先准备很正常，再说了，没有拜师大礼，他算不上是正经的入门弟子，也没必要考虑的那么多……”

两个弟子轻描淡写的说着，却并未刁难他，给了一枚戒指，便放他进来了。

霈川也没为了那几句轻飘飘的话而难受。

他震撼于藏书阁的宏大，两侧石壁上嵌的书架，足有二十几人高。藏书阁的地宫是一个规整的圆，没隔十几步都有一座巨大的摇臂。

霈川很快意识到手里的戒指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摇臂上有个正好能嵌进戒面的缺口。

霈川选了一个没有被使用的摇臂，看了一眼手中的戒指，将其怼了进去，摇臂吱吱呀呀的开始动作，椅子缓缓降到面前，霈川尝试着坐上去，扳动一侧的机关，摇臂便能送他去任何一处架子面前。

霈川看着满目琳琅的书，呆坐了好一会儿，才真正抚平内心的震撼，仔细去瞧书架上刻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