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奈何海附近，身怀任务的弟子陆陆续续赶到。

有几个莽撞的，在第一次试探海水时，便受了严重的伤，失去了行动的力气，需要长时间的精心养伤，也就等同于淘汰出局。

琳琅幻境在宗门大比结束之前不允许人随意进出，他们便被带入了一处专门休息养伤的地方。

唯独有一个人例外，他是桂花洲门下弟子，为了搭救莽撞入水的同伴，而把自己灼的一身是伤，有些严重的地方甚至可以见到血肉模糊的白骨。但是他坚决不肯退回去养伤，服随身的伤药，拼了命，也要继续下去。

琳琅当然是遵从他自己的意愿。

霈川在人还没有来齐的时候，就已经和陆斯言他们找到了真正有用的线索。

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顺应潮汐，凭借自身的强大法术，将不奈何海中的水都抽干。

另一条，是寻到一种名叫“避水珠”的宝物，带在身上，入水会自动劈开一条道路。

但是避水珠并不充裕，不能保证人人都能拿到一颗。

所以，这帮弟子们要各凭本事。

谦让不是用在这个时候的。

这些刚入门的弟子，法术不精，经验不足，对比第一条难于登天的路，都不约而同。的选择去寻找“避水珠”的宝贝。

霈川在附近的村庄中细细寻访，脸色有些凝重。

避水珠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哪怕是按图索骥，没有任何阻碍，也得花上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而且还不一定能抢到。

霈川怀中的卷轴一直在发烫。

他在做决定之前又拿出卷轴看了一眼，又发现了变化。

任务的内容同前。

但是在解救人质的那一行字后面，多了一行显眼的注释，是时间。

任务的难度再次加码，要求他在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将人质解救成功。

也就是两天。

霈川不知道这卷轴是什么毛病，打听过其他的弟子都没遇到这种情况。

好像这卷轴专门难为他似的。

霈川敏锐的感受到其中满满的刁难之意。

但是无奈，任务必须要继续做下去，因为他答应过瑰臻必夺得魁首。

海边村庄的小草屋里，陆斯言收拾好了东西，提前画好了一整袋的符纸，挑起剑，出门约霈川同行。

霈川摇了摇头，说我不能与你们一道了。

陆斯言尚未说话，院子里正在休息、谈话的其他弟子，同一时刻停了下来，安静的将目光对准了霈川。

那目光绝对称不上友好。

霈川的能为有目共睹，有耳共闻。

那些弟子们最警惕的就是他。

霈川此话一出，多少人心里警钟大响，以为他是要自己去吃独食了。

陆斯言平静的问：“怎么？你有别的打算？”

霈川展开自己的卷轴，给他看了一眼，说：“时间来不及，我必须想别的办法，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

陆斯言一看到他的卷轴就皱起了眉：“你的任务为什么会是这样……嘶，幻境会不会搞错了，它莫非是把你当成了更早入门的师兄？”

话音刚落，忽然天降甘霖，一坨黑绿色的黏腻腻的鸟屎，不由分说的砸在了陆斯言的额头上。

那样子很是一言难尽。

连陆令仪都忍不住退避三尺。

陆斯言：“……”

是琳琅幻境主人的惩罚，因为他乱说话。

陆斯言当即认错：“抱歉……对不住，前辈。弟子口不择言，请前辈见谅。”

陆令仪小声念叨：“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前辈如此记仇，待会儿一定会给你小鞋穿的……”

于是紧接着，她也挨了一句天降甘霖。

可谓是好兄妹，同甘共苦。

院子里一触即发的气氛就这么被搅成了一团稀烂。

霈川拱手告辞，轻装离开，回到了海边。

余下的弟子们大包小包的扛在身上，愣愣的目送着霈川的身影远去。

陆斯言和陆令仪各自找水洗脸去了。

弟子中忽然有一个人开口：“讲讲道理，眼睛别一直老黏在人家身上，搞得好像把他拉下来，你们就能拿第一似的，还是先想想怎么往前挤一挤，让名次好看些吧。”

所有的目光又都看向说话的人。

是那个身受重伤，浑身包满了纱布的弟子。

于是有人嗤笑：“我没有什么担心的，不还有你垫着吗，你都伤成这样了，还管人家的闲事，好好担心自己吧！”

那人浑身是伤，但只有嘴巴没伤，还口道：“我都伤成这样了，能坚持到最后都是难得，哪怕领个倒数第一出去也不丢脸，倒是你们嘛，万一有谁还比不过我，那出去之后可没法交代。”

众人的脸一阵难看。

毕竟他说的是实话，输给一个重伤在身的人，比赢了他还不好看。

等陆斯言和陆令仪洗完脸回来的时候，他们这一顿口水仗已经打完了。

他们各自三三两两的结成团，留下那个身受重伤的人落单，也只有陆斯言不嫌弃，从院子外面的海棠树上砍了一截粗壮树枝下来，送给他当做拐杖，邀请他一起同行，并分担了他的行囊，帮他背着随身的佩剑。

此人的左半张脸几乎烧掉了整张皮，擦了药之后露在外面有些可怖，他他一点儿也不见扭捏，坦然接受了陆斯言的好意，说：“我总算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爱跟你玩儿了。”

陆令仪问道：“为什么？”

那人说：“你师兄人太好，站在他旁边，显得自己特别不是个东西。”

陆令仪便笑。

陆斯言觉得此话不妥，皱眉摇了摇头，道：“这样说不好。”

那人也是个古怪的脾气，谁的面子也不买，说：“你别来捂我的嘴，我爱说什么说什么。”

陆斯言瞬间服气：“好吧，是我冒犯了。”

三人又同行了一会儿，陆斯言终于问到：“兄台看着面生，去年入门试炼时好像没有见过。”

陆令仪也应和道：“是啊是啊，我这半天一直纳闷儿呢，总觉得不认识你，本来还以为是自己记性不好，没好意思问，原来你真不是我的错觉。”

那人笑了笑……其实他的表情已经看不出来笑不笑了，而且他脸上的伤，无论说话还是做动作，都得忍受巨大的痛处。

可是他那份嘴角上扬的笑还是十分清楚的递出来了，道：“我没参加入门试点，不太好意思，我是走后门的关系户，在秋后被我爹硬塞进来的学艺。”

他是真不避讳。

陆斯言想了想，去年秋后，仙谷里正是多事之秋，魇魔祸乱人心，搞得所有人心神大乱。魇魔被杀后事情结束后，他们又花费了好长的时间来闭关修身养性，自然没注意到多个人少个人的杂事。

——“原来如此，那刚刚与你一道同行的那位？”

陆斯言问的是刚刚莽撞落水的那一位，眼前这位兄台就是为了救他的同伴而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他“哦”了一声：“那个人是跟我一块儿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做我的陪读。我不愿意独身一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便央求家里让他跟我做个伴儿。”

听了这话，陆斯言与陆令仪对视了一眼，皆心里有数了。

——怕不是什么皇亲贵胄啊！

再问下去就不礼貌了。

陆斯言最后问：“那师弟该如何称呼？”

那人说：“叫我葛生就好。”

……多半也是化名。

陆令仪倒是很喜欢与他这样的人交朋友，且不论他的身份，就凭借他义无反顾捞自己的同伴，且毫无怨言，便证明他是个心思率真之人。

陆令仪靠近了几步，仔细观察他脸上的伤，说道：“我是百草堂的弟子，去年百草堂只收了我一位徒弟，也就是说我们这一行人中，只有我擅长疗愈，你要不要试试？听说过我家师尊的一阳回春吧？”

葛生不拘小节，欣然答应：“好啊，试试就试试，反正我又不会掉块肉。”

陆斯言脸色惊疑莫定，拉了一把师妹的袖子，欲言又止。

可是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陆令仪跃跃欲试，葛生也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陆斯言到了嘴边的话硬是没说出口，双眼往天上一瞅，紧接着别开了目光，不敢看。

陆令仪信心十足，令人觉得十分安心，她抬起双手，金色的光华从指尖泻出，凝结成了许多细小有序的符文，温和的裹上了葛生脸上的伤口。

按照师尊的教导和书上的讲述，此人的伤口应该会在一刻钟之内愈合如初。

陆令仪满含期待的等着。

刚开始时，葛生用包着纱布的手指，触了触自己的脸，并没有什么变化。

陆令仪等着等着，开始不安，眼睛里出现了迷惑。

葛生应该是也以为法术不管用，刚向出口安慰，忽觉得伤口附近发痒。

有反应了……

他冲陆令仪点了点头。

陆令仪眼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一阵奇痒过后，葛生硬是忍住没发出难忍的哼声，但是到此伤口也并没有愈合，那种痒意逐渐退去，紧接着，从伤口的深处翻涌出了疼痛。

那种痛是从骨子里泛出来的，直达皮肉。

葛生紧咬牙关，也没能克制得住痛呼的冲动。

那种皮肉之间的拉扯，实在是太痛了。

痛的在地上打滚，喊叫。

陆令仪吓坏了，招呼着她的师兄，手忙脚乱的去扶。

但是与此同时，葛生脸上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新生完整的肌肉纹理连接在一起。

大约用了将近一个多时辰。

葛生痛昏过去好几回，才彻底度过了这一劫难。陆斯言给他喂着水将他唤醒，葛生虚弱的睁开眼睛。

陆令仪：“好像结束了，还痛吗？”

葛生眼睛里都失去了神采，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说：“还痛吗？我好像麻木了……”

陆令仪：“抱歉，是我学艺不精。”

说着她从包袱里掏出了一面小铜镜，怼到了葛生面前，说：“你看看效果满不满意？”

葛生对着镜子看到了自己完好如初的脸，上面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虽然痛，可是结果很喜人。

但是陆令仪只给他复原了脸，他身上的伤口还没动。

陆令仪试探着问：“你想不想？”

葛生急忙连连挥手说：“不不不不不，我可以忍，不在这一时，我们可以等出去再说。”

这伤口留在身上的痛，此时看起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葛生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你这个疗愈，也真是拿命来换，难怪一般派不上用场，属实是没人敢用。”

陆令仪辩解道：“不是这样子的，因为我学艺不精，所以你才会感觉到痛。我师尊用起来一点不痛，我上次练功受了伤，胳膊上那么长一大口子，师尊用手指轻轻抹过，就像甘霖教过一样，没有任何感觉的就痊愈了。你不是我们百草堂的弟子，你不懂。”

葛生看着自己身上的伤：“那等我出去，我去找你家师尊试一试。”

*

不奈何海中，深水里令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但是会令人感觉到暴躁。

瑰臻明显已经暴躁了。

琳琅不敢再挨着她躺，离她远远的。

瑰臻的脚下，海水正形成了漩涡，无差别的吸引着一切水怪和邪祟，将它们卷入其中搅成碎片。

琳琅：“你冷静一些。”

瑰臻：“我冷静不了，你要不要考虑及时止损，放我出去？兴许我们还能从长计议，我轻点跟你算账。”

琳琅道：“我我已经给那小子的卷轴上下了时间限制，命他24个时辰之内接你出去，很快，很快了。”

瑰臻阴测测道：“二十四个时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琳琅道：“我没觉得自己了不起，但是考虑到你徒弟的实力，我觉得24个时辰已经是极限了，你不能苛求他。”

瑰臻：“我一个时辰都等不了，现在就解开我的束缚，我不到你那劳什子的人质，你你那么爱玩，那你自己钻进来。”

琳琅下的立刻飘远了一些：“我去催催，我再去帮你催一催，你千万冷静。”说着便凭空消失不见，没了人影。

瑰臻在幻境中实在拿她没办法。

琳琅回到海面上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黄昏时分，海边没有夕阳，也没有绚烂的霞光。

只有阴沉沉的水气压的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天上的黑云也越来越浓，偶尔传来几声闷雷，摸不准源头在哪里。

霈川就站在岸边的礁石上。

他其实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人质。还没见到。

这三个任务中最容易完成的一个，就是清理海中污秽。

霈川犹记得去年中元节，他在纸坊镇，瑰臻教他的破灾之术。

在很多很多年之前，瑰臻用此术，清理了西海的瘴灾。

那年中元节，霈川从瑰臻那里学得了此招，荡清了纸坊镇的森森鬼气。

当时瑰臻曾经说过一句话——虽情形有些许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

霈川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己的时运。

但是很巧合，破灾之术正是他所擅长的。

纸坊镇时，他只学了个皮毛。

但是更详细的东西，在他拜入东山门下之后，他已经在藏书阁里，找到了记载此术的心法，详细阅读并修习。

霈川御风而起，衣襟被烈烈的海风鼓动，湿润的水气环绕在他的身侧，站上云巅之时，耳边的雷声更响了，几乎完全裹住了他的耳膜。

霈川再一次动用破灾之法。

他用的不是在霓霞仙谷好不容易汇聚起的灵力。

而是它本身的魔气。

因为他的血脉，因为他的出身，那些清透的灵气在他的身上其实并不能发挥出应有的神威。

真正能让他用的得心应手的，是他与生俱来的魔气。

浑厚的魔压裹挟着法印，凌空压下。

琳琅刚把头露出水面，便见到了这惊天动地骇人的一幕，当即目瞪口呆。

她感受到了窒息。

这个家伙简直是要嫌烦了她的家。

琳琅扭头就藏进了海里，抱头鼠窜奔向瑰臻。

瑰臻早在霈川动手的那一瞬间，便感应到了他的魔息涌动。

要坏了。

此处不是真正的世间，而是人为炼制的法器。

他们仙门弟子在炼制法器之初，便习惯性的灌注灵力，以增强它的坚固。

但是仙力是天生与魔息相克的。

琳琅幻境作为仙门法宝，在感受到魔息侵入的那一刹那，便自觉激起了它的全部守护。

现在的情况是，任务完不完成不要紧。

幻境将会不顾一切的将魔者——也就是霈川，杀死在幻境里，抹杀掉他的存在。

瑰臻再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她最能明白琳琅幻境的威力，这玩意儿一旦鱼死网破，谁也讨不了好。

琳琅抱头鼠窜的钻了下来，不等瑰臻喊，自觉帮她解除了身体上的限制。

——“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妙。”

瑰臻：“我知道，闭嘴。”

此时魔息已经入海，一化生，便无边无际。

不奈何海中为了锻炼这帮孩子刻意抓来养着的小妖小怪顷刻间化为虚无。

海域中一片死寂。

瑰臻来不及出海，就地闭目定身于海中，喝了一句：“琳琅，助我。”

千年神鹿的灵力毫无保留、源源不绝的注入到瑰臻的经脉中。

瑰臻将她现在能汇聚的所有灵力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包括支撑幻境延续的力量也尽数吸了过来。

干净澄澈，纯粹到极致的冰蓝色的神力，结成护阵从海底缓缓升起，与那泛着黑红雾气的魔息相撞，拉锯之间，径直将它缓缓顶了出去。

一道惊雷砸下，震耳欲聋。

瑰臻微微侧头，对身后的琳琅说：“幻境怕是保不住了，你现在抽身，把那群孩子们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