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霈川一腔好意反落了一身的埋怨。
他没生气，也没难过，师尊说什么是什么。
霈川又冒着雨折回禁林，将月老的身体安置在原本他自己选的地方，回到东山，惊讶的发现瑰臻并没有回房间休息。
她的心还是此为乱了。
瑰臻靠坐在榻上，闭着眼睛捏揉着眉心。
霈川蒸干了身上的雨水，煮了热茶。
茶水里洒了含苞欲放的茉莉花骨朵，清香溢满了屋子。
瑰臻挥开了霈川递来的茶盏，道：“越喝茶头越痛。”
霈川听了这话，转身就要去煮药。
不消片刻，清苦的药香盖过了茶香。
“折腾什么呢？深更半夜，你们一会煮茶一会煮药的？”琳琅嗅着鼻子出现在厅堂中，很突然，她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悄无声息的出现，说完话再悄悄的消失。
霈川身上的水虽然烘干了，但残留了一股雨水泥土混杂的气味，琳琅从他身边经过，不舒服的皱起了鼻子：“你去泥汤里打滚了？”
紧接着，她又对瑰臻道：“你什么事不如意了，半夜不睡觉起来折腾徒弟。”
瑰臻不答，霈川替她说：“月老今晚故去了。”
琳琅脚步一顿，神色也明显一怔：“他那么大岁数，是差不多了。”她来到瑰臻的面前，问道：“你在难过吗？”
瑰臻道：“他寿终而死，没什么可难过的……”顿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蹭一下站起身：“但他悄悄的死实在太不应该了，我得去问问他为什么！”
霈川惊讶地望着她。
瑰臻从高台上走下，瞥了霈川一眼：“跟上。”
霈川跟了几步，回头看琳琅没有要一起的意思，而是坐在了瑰臻倚过的软榻，毫不客气的将桌上的水晶葡萄塞进自己肚子里。
那葡萄是仙品，百草堂用冰镇着送来的，因为瑰臻最喜欢这口。
霈川不合时宜的开始心疼那串葡萄，尽管他知道不应该。
瑰臻来不及到传送法阵的地方，在门前檐下就自己结了阵，虚空中破开一到深不见底的天堑，罡风席卷着万鬼的哭嚎声，一阵一阵翻涌着，大地都在震颤。
瑰臻一拍霈川的肩头：“走。”
霈川紧随瑰臻身后，跃进了那道门。
幽幽鬼火沿路相送。
他们落地便见到熟悉的鬼门。
鬼门常闭，不许随意进出。
瑰臻掐指算了一番，道：“等，快到了。”
霈川不懂就问：“师尊算的什么？”
瑰臻：“轮回镜开启的时间。”
死魂被引入地府中，要等到轮回镜开启，才能喝茶进入六道轮转，投胎到下一世。
负责引路的地府鬼差早就学会耍油头了，通常在轮回镜开启的前一个时辰，他们才会拘着死魂赶回来。
瑰臻不必扣门，就在此处等，一定能等到。
霈川望了望鬼门两侧的峭壁，说：“好像和上次见时不一样了。”
瑰臻道：“这里是西南六万大山，历来鬼门关都镇在这的群山深处。”
霈川问：“那上次的纸坊镇？”
瑰臻说：“那是不是一场意外我不敢说，但事发后李桂曾去查探过，发现纸坊镇下的那座鬼门早已不见了。”
霈川：“如果不是意外，还能是什么？”
瑰臻笑盈盈道：“当然是有蓄谋的了！”
霈川在人间游历的那些年，遇见所谓的仙家子弟，只觉得他们逍遥快活，纵情红尘，却不知仙门内的危机暗涌也从未有过片刻消停。
纸坊镇的蓄谋已经错失了最佳追究的时机，瑰臻索性不再去费那个心力。
“但是有一个人你要留心。”瑰臻叮嘱道：“那个扮演薇薇娘亲的鬼修，她被你掏了心，但逃得及时，神魂犹在，事后，我没能找到她的下落，但料想，像她那样性格的鬼修不会甘心吃闷亏，小心她回头报复。”
霈川此时再回想，已经记不清那女子的模样了，但也应了一声，记进心里了。
他的长相并不无害，对比当初极夜的文弱书生模样，霈川差的可是太远了。
随着修为日复一日的精湛，他身上越老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邪性，眼底不经意间显出的血瞳，发间挑出来的异色，以及他在某些时候本能的掏人心口窝的骇人之举。
天生的魔，当真是不容易驯养。
霈川端详着瑰臻的神色，道：“师尊最近总是愁绪重重。”
他找不到其中症结所在，却直觉事关自己。
瑰臻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道：“你好好修炼，我就不心烦了。”
霈川：“……弟子明白了。”
他们等到了一声钟想，原处终于看到了缓缓而行的队伍，鬼差们压着人间的死魂从四面八方往地府而行。
赤黑的雾漫上来，寒气彻骨，直钉灵魂深处。
鬼门的封印降下来，通路打开，幽绿的孤灯鱼贯而出，那分明是一个个骷髅的形状，一盏一盏地悬在黄泉之路的两侧。
瑰臻站在鬼门前，拦了鬼差和死魂的去路。
一个个面目狰狞麻木的鬼差齐齐上前一步，没见着他们张嘴，却听见他们的声音互相共鸣，一重传出千万重的回音：“闲杂人等，退——”
鬼差在自己的地盘上，神威凭空暴涨了几倍。
霈川旁观，只觉的那一声声“退”震得他神魂都恍惚了。
瑰臻不进不退，地府的阴风拂过她的耳畔，她甚至运转起全身的灵力，与森然的鬼压抗衡。
——“阴月，滚出来见我！”
鬼差们和瑰臻刚碰了一碰，便知又是遇上找茬的了。
赴阴曹地府找茬的人年年都有，见怪不怪。
但是瑰臻有点特殊，鬼差们感觉到敌我悬殊，不大敢妄动。
于是有一个鬼差淡定的出口喊到：“阴月，允准你与故人许久，然子时三刻轮回镜开启，不得延误。”
一群甚至恍惚的死魂中，忽悠一人浑身一震，被没收的五感六识回到身上。
阴月遥遥望见鬼门前站着的瑰臻，苦笑了一下，一拂面，幻化成了千年前年轻的模样，从死魂中走出，来到瑰臻面前，叫了一声：“阿臻姐姐。”
霈川眉梢一颤。
年轻的阴月面若冠玉，但就是身高缺陷无法弥补，比瑰臻还矮了一头，看上去机敏俊朗，脱不去的少年意气。
阴月仰头瞧着瑰臻，道：“阿臻姐姐有何放不下的念想，竟然追来地府也要见一面？”
瑰臻直视这张久违的、甚至有点陌生的脸，说：“我痛恨一切不辞而别，你连一句话一封信都没有留下。”
阴月笑了笑：“阿臻姐姐何时对凡俗牵绊如此上心了，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都怪那松风把你带歪了。”他咕哝着抱怨，就像活着的时候：“我就说那小子不怀好意，把你带走了不说，还硬要把你变成俗人的模样，劝你别搭理他，你非不听……”
瑰臻蜷起手指，就是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
然而，阴月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瑰臻的手指穿过了他的脑壳，僵在他的头颅间，最后便成了轻轻的抚摸。瑰臻缓缓开口道：“与松风无关……是我看遍了红尘客梦，内心觉得情谊难舍。”
阴月：“那你更应该知道，世间多数离别是没有最后一面的，世事不可能有圆满。”
鬼门里又一声钟响。
鬼差们开始动作，撵着死魂进门。
阴月看了一眼那凄厉荒凉的鬼域，道：“阿臻姐姐，可惜我这一生没能留下一个后人继续守着神树，守着你。您的仙缘在命里等着您呢，千万别被红尘绊住了身。”
说罢，阴月擦过她的肩头，朝着自己的宿命走去，他的背影幻化，由年轻饱含朝气的模样，逐渐变回了苍老佝偻。
小月儿，月郎君，月先生，月老……
阴月汇入了声势浩大的死魂中。
瑰臻目送他的背影，对霈川道：“你看，人间一天能死这么多人呢！”
霈川道：“等他们入了轮回，人间一天也会降生这么多人。”
瑰臻意味深长的审视着他，说：“你比我看得透。”
霈川垂下眼睛不说话。
瑰臻怅然叹息一声，道：“回去吧。”
霈川点头。
二人正要走，鬼门内忽然一片躁动。
——但乱的不是死魂，而是那些面无表情的鬼差。
瑰臻回头，只见他们好似换了一副身板，居然会变得弯身折腰了。那些鬼差们对着里面一阵点头哈腰，然后拘着死魂们退避到两侧，让了正中央的一条路出来。
那路中央一个人目不斜视的走了出来，一身红袍，头戴玉冠，眉高目神，唇如激丹。
乍一看，不像是个鬼。
瑰臻注意到他右手袖中半藏半漏的一杆小竹笔。
——“判官大人。”
那人一拱手，那杆笔便显露无疑：“初次见面，仙子玉体安？”
瑰臻活了千年还没遇见过这种问候，她好奇的点头点头，回敬了一句：“安，大人可也安？”
判官动作一凝，也道：“安。”
瑰臻问：“判官大人现身是为找我？”
鬼府的判官倒是个好模样，好性情，他的确有事，也不拐弯抹角，在鬼门外便直说了：“去岁中元节，子时鬼门开的那一刹那，鬼府落入了无数树种，遍开一路的桃花，诡谲妖异。”
瑰臻点头：“是我干的。”
判官问：“敢问仙子因何作法？”
瑰臻道：“敢问大人为何鬼门迁移至民间村镇。”
判官目光坦荡：“鬼门镇在六万大山中，万年有余，不曾迁过一寸土地。”
瑰臻死死的盯着他：“当真？”
判官开口击玉敲金一般道：“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