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瑰臻被请进了鬼府的阴律司。

忘川河畔的三生花糜艳至极，衬得那河水也像是染了血色。

鬼界的时间似乎流畅的很慢很慢，连风都是静止的。

判官取出了一册黄簿，翻了几页，道：“不瞒仙子，每至人间的三大鬼节，阴界尚未投胎的鬼魂上去一趟，总要丢几个，出入对不上数，这本是常见的事，毕竟他们在人间有挂念，遣鬼差再捉回来便是。然而，近几百年，鬼魂走失格外严重，地府鬼差执拘捕令也无可奈何，它们成群的散落在人间，查不到踪迹。”

简而言之一句话，阴间丢鬼了。

而且莫名其妙查不到缘由。

瑰臻站在阴律司阴森的大殿里，打量四周，问了句：“你们阴间负责值守鬼门的伥鬼，有没有过异常？”

判官道：“不曾听闻。”

瑰臻：“难道没有过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判官召出了一本名册，细细查阅了一遍，说：“确实没有，伥鬼登记在册者共有一百三十六，服刑期满转世轮回者六十五，没有幼童。”

瑰臻：“那我遇见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判官平静地问道：“请问您遇见了什么？”

瑰臻平白在鬼府中绊住了脚，但她不是个擅长喋喋不休的人，她朝着霈川一抬下巴，道：“你来说。”

霈川站了出来。

瑰臻背对着他们盯着灯台上幽蓝的火苗。

判官端详了霈川几眼，直言疑问：“魔？”

霈川被他这样问，一时没说话。

瑰臻转头道：“对，我家爱徒，是魔。”

判官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霈川，道：“这些年我见过的魔不止你一个，但能这么体面站在我面前的，不多，你算一个。”

瑰臻：“你在说什么废话，能让你见到的，都是死进来的，能体面到哪去？我徒弟可是活的。”

判官意有所指道：“活着，也很不容易了。”

闲话不多说，霈川将去岁中元，纸坊镇所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判官听了之后，说：“那扇鬼门的也许并不真实，但那桃花一路开进了鬼府却是真的。”

瑰臻思量了片刻，道：“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纸坊镇下的鬼门虽不真实，但它的存在确实与你们鬼府相通？”

判官点头：“不谋而合，所以我才会请仙子留步。”说着，他命小鬼呈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几块剔透的血玉碎片。他说：“那日的桃花只开了一个时辰，待桃花凋零后，我沿路偶然捡到了这些碎片。”

瑰臻说：“我的。”

“那么，便物归原主了。”判官做了个手势，小鬼又将托盘送到瑰臻面前。

瑰臻抬手，那些碎片在她灵力的催动下，悬浮在她掌心上方，形成了一个圆环的形状，但并不完整，差了很大一部分。

瑰臻道：“顺着我布下的种子找，也许会有收获。”

判官当即一拱手，道：“有劳仙子了。”

确实这件事只有她能做。

这也是判官请她进门的真正用意。

瑰臻走出阴律司，正听见轮回镜开启的第十二声钟响，瑰臻停住，循着钟声的方向望去，判官陪在她身边，道：“经审判无罪者，即刻安排轮回转世，仙子有故人在此，要去看一眼吗？”

瑰臻道：“不合规矩吧？”

鬼府判官难得通情达理：“规矩是死的，您若是想，我可以安排。”

瑰臻在犹豫。

判官好似明白了她的意愿，说：“那便罢了……不见也好，您若是知道他转世投胎在哪里，定忍不住去找，但走过了轮回镜，他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了。隔世的缘，通常没什么好结果。”

在人间，听人劝。

在阴间，听鬼劝。

瑰臻从来是个听劝的人，判官执掌鬼府，生死轮回之事看得比她明白，瑰臻面色黯然，点了一下头，顺着黄泉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判官公务繁多，不能全程陪同，他给了瑰臻一张地图和一块令牌，便允他们在鬼府中随意行走。

瑰臻带着霈川，一前一后，顺着忘川河边的路行走。

此处比想象中的还要安静，空旷，行走了半个多时辰，一个鬼影都没见到，入目是一望无际的黄沙，以及偶尔会出现的突兀的断壁残垣，像是荒废已久的孤城。

瑰臻在浑浊的水边挖到了第一颗遗落的碎片，拼在镯子上，回头一看，霈川正在张望远方，神情迷茫。

瑰臻收了镯子，出声道：“你在想什么？”

霈川缓缓回神，望向瑰臻时，脸上依然带着抹不掉的茫然，他道：“为什么这条路上没有花？”

来时，他看见了传说中血红的彼岸花，但那好像只出现在一段路上。

瑰臻道：“那些花儿是送人往生的。”她铺开判官送的鬼府地图，道：“你来看，人死了，从鬼门关入，先是黄泉路，紧紧挨着忘川河，到了冥界鬼府，此处分了两条岔路，那一条路上有座桥，死魂经过审判后，无罪者获新生，走奈何桥，喝茶了茶，投进轮回镜，就是下辈子了。而这一条路，通往鬼府的更深处，不是一条往生的路，而是通往未知的虚无，也就是我们如今的所在。那些花儿不会开在此处。”

鬼府不仅仅是人们生死轮回的中转站，它与人间一样，拥有着广袤的领地，收容死魂，危机重重又神秘莫测。

瑰臻的指尖在地图上柔和地滑来滑去，霈川的注意力逐渐离开地图本身，而是盯着瑰臻的葱白莹润的手指发呆。

瑰臻丝毫没察觉到霈川的目光异常，她收起地图，说：“虽然摊上了一桩麻烦事，但也不算令人讨厌，因为我很喜欢这里的安静，走吧。”

唯有她自己能感应到那些桃树种子的落脚处。

残缺的镯子缠在她的手臂上正发烫。

瑰臻将那些稀碎几乎成渣的碎片一点一点收集回来，付出了一百倍的耐心。

霈川觉得难以相信：“师尊竟然喜欢这里？”

瑰臻正好走到一座断墙旁边，坐下歇了会，说：“喜欢，甚至有种想住下的冲动。”

断墙是斜着埋在黄沙下的，有一头高高翘起。瑰臻就坐在最高的地方，双脚垂在半空中，裙摆柔软的垂下来，鬼府没有风，那裙角的流苏也是难得的乖巧。

霈川抬手就能触碰到那冰凉柔顺的流苏。

瑰臻正侧头望着远方，没注意到膝下霈川的隐秘动作。

霈川将那把流苏在手心里狠狠攥了一下，又不着痕迹的松开，说道：“原来师尊喜欢这样幽静的环境。”

瑰臻道：“只要人少、事少的地方，我都喜欢。”

她实在是有些累了，摘下那半只镯子，在半空中抛了几下，也不知她用了什么秘术，前方路上竟浮现出了肉眼可见的一道道荧光，像是指明了一个方向的路。

瑰臻道：“顺着路走，能找到最初的地方。”

她这么说着，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霈川道：“师尊累了，我背您？”

瑰臻垂眸看了他一眼。

霈川自然而然转过身，将肩背展露在她面前。

他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那肩背看上去就很结实，感受一下也许不吃亏。

瑰臻伸手拍了几下，遵从内心的冲动，俯身趴了上去。

轻盈的重量压在身上，霈川稳稳的托住瑰臻的膝弯，顺着路上的方向继续走下去。

瑰臻的手臂环在霈川的脖子上，冰湖一样的眼睛从侧面端详着这个徒弟，她忽然一使力勒住了他的脖颈，说：“你把最脆弱的颈部和背后都暴露给别人了。”

霈川手臂绷紧，道：“师尊不是别人。”

瑰臻：“除你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不能尽信。”

霈川快要喘不上气了，但他依然不肯放开手，让瑰臻离开他的肩背。他憋着一口气，道：“师尊是我可以交托性命之人。”

瑰臻贴着他的耳朵，说：“假如师尊想要你的命呢？就像现在——”

霈川：“那弟子只能……双手奉上。”

瑰臻的举动像显而易见的试探。

霈川不懂她为何做此试探，但所言一字一句皆发自真心。

瑰臻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她缓缓松了力道，霈川得以喘息，却将瑰臻向上一托，背得更稳了。

他们走过的地方，碎片自动回到瑰臻的身上。

瑰臻忽然问道：“霈川，你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霈川头脑空空，一时答不上来。

瑰臻没等到答案，追问了一遍：“有吗？”

霈川摇了摇头，道：“似乎没有。”

瑰臻哼笑了一声：“无欲无求？”

霈川意识到那是嘲笑，不吭声了。

瑰臻道：“我许你一个心愿，无论你想要什么，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有，你尽管提。”

霈川道：“师尊，您这样毫无保留的承诺，就不怕坑了自己？”

瑰臻平静道：“如果是你坑我，我认了。”更何况……瑰臻满心苍凉的想：“恐怕在你坑我之前，你就已经是我盘子里的待宰的羊了。”

霈川顺着瑰臻给的方向，一往无前的走。

瑰臻腕上的血玉镯子已经拼凑了大半，碎片的分布越来越密集，瑰臻便知道，终点快要到了。

霈川停下脚步时，仰头发现他们居然找到了忘川河的源头。

一处并不怎么壮观的垂瀑。

鬼府中的河流没有磅礴的冲力，水帘稀薄，静水深流。

霈川屈身将瑰臻小心的放下来，两人并肩一起抬头望去，那成团聚在一起的碎片荧光就从瀑布后面透了出来。

瑰臻撩起衣袖，抬起手臂。

碎片成缕的被召回，终于在瑰臻的腕子上拼凑成完整的镯子，裂痕也一并消失不见。

一切都追溯到头了。

瑰臻：“玄机就藏在里面，判官！”

令牌一闪，判官应声出现，鲜红的官袍掀起一阵烈风，判官祭出了他的笔，挥墨一笔横断了忘川水，瀑布后的石壁显露无疑，一道刻痕深深的印在上面。

判官收笔端详了片刻，再一笔刻下去，随即一声“破——”石壁分崩离析，灰土向四方震开，瑰臻一挥宽袖，挡下了一大半。

霈川迷了眼，揉了一下，再睁开，惊间面前破开的石壁后别有洞天，壁立千仞，乌头门斜指苍穹。

此鬼门与真鬼门别无二致，难辨真假。

难怪当初瑰臻没能发现任何异常。

判官上前几部，停在了门前，回头看向瑰臻。

瑰臻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我去，无论什么结果，一定带话给你。”

鬼府判官也有诸多约束在身，轻易不能擅离职守。

瑰臻一搭霈川的手臂，穿过鬼门上悬挂的结界，那是通向人间的另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