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钢制手铐咔嗒一声锁住小鹤的手腕,不——
现在应该叫他余晖。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余晖如释重负。悬在心里数年的刀落了地,而他唯一的执念也已放下,嗔痴妄念皆是过眼云烟,余晖似乎没有遗憾。
他左右拧了一下手铐,清脆的碰撞声提醒已成定局。
阿洋警觉地拽紧他的手臂,又向余晖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余晖却举起双臂对着银色光泽的圆圈轻笑一下,数十种逃生的可能性在脑海里闪烁,却无一不指向同一个结局。
于是他放弃所有无谓的挣扎,余晖不想逃了,累了。
“你是条子?”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多嘴问了一句,“在金老板身边这么长时间,肯定是有其他任务吧?”
阿洋压着他的肩膀,命令道,“把车停回去,跟我走。”
余晖踉跄着把车撑好,刚想回过身却被后面的人冷不丁踢了膝弯,重心不稳扑通跪倒在地,余晖的琴盒磕在路基上,发出木板开裂的脆响,听着就让他心疼。
“阿洋,我跟你走,让我起来吧。”
阿洋思忖片刻,同意了余晖的要求。
半个月前,他怎么也没想到在台上纤瘦文秀的男歌手,居然会是个上了通缉令的逃犯。关于“余晖”的资料传回来后,他曾一度以为局里的系统弄错了,直到他从假冒的“顾金鹤”那儿找到了突破口。
阿洋是卧底,上层安排他在金老板身边做小弟。一直以来他的任务是搜集金老板那黑色关系网后的犯罪证据,必要时联络上级行动,一举打掉这个盘踞鹤城多年的地头蛇。
阿洋能发现余晖不过是个意外插曲,在得知金老板为了寻找“小鹤”而大动干戈,他本以为是有什么新的犯罪动向,没成想,一个“小鹤”却牵扯出一桩五年前的凶杀案。
“余晖,该逃的逃不掉。”阿洋把他拽起,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在思考是把人带回局里还是先用余晖去钓大鱼,他问道,“你为什么会来鹤城?”
为什么,太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
“来找小鹤。”
“这个小鹤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谁是小鹤,为什么金源对此事如此上心?”
还能是谁,余晖已然心知肚明。
这一切秘密都该随着他下地狱。
“不是找到了吗,顾金鹤啊……”余晖装傻充愣,试图蒙混过关,“阿洋哥,你不会不知道吧,金老板帮了我大忙,他就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阿洋显然不信,但他明白再多的,一时半刻也问不出来,还是先把人带回去再说。
“走吧,阿洋。”余晖背紧琴盒,深深回望了一眼他住过的旅馆和他的摩托车,这里真的是终点了,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再见。
再见,小鹤;再见,王森。
一扇沉重的铁窗隔开了余晖和外界的联系,他低头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最后那点光彩消失在他憔悴的眼神里,鼻尖的红痣也在这一刻失去往日鲜活的色泽,一切都在灰败的色彩下枯萎,余晖预见了自己的未来,这是他该有的惩罚。
阿洋隔着一扇窗静静看着余晖,一缕惆怅油然而生,他仍是不相信眼前的人会是个亡命之徒。晨光熹微,阿洋双手拍了拍铁青的冷脸,又换回痞痞的神采,接下去还要继续演好一个混不吝的狗腿子,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一桩凶杀案,一个冒牌货。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那什么又是真的?
金老板真正想藏住的又是谁?
王森以为小鹤走了。
走的突然,一点念想都没给他留下。
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关于他是同性恋的谣言,也在小鹤离开后突然销声匿迹。
316房间后来又住上了其他人,王森在小鹤离开后的第三天不死心又回去了一趟,倒是前台的老头以为他又来打牙祭,暗戳戳地告诉他,316换人了。
王森虽早有准备,但亲耳证实后,心才彻底空了。
那只鹤,飞走了。
八月六日,好日子。
金老板的别墅里贴着红对联,正厅里摆了几桌席,跟在他身边有头有脸的弟兄和朋友们悉数到场。金老板穿了身紫色丝绸的对襟盘扣衫,面上洋溢着喜悦的笑意,逢人就介绍他的干儿子——王森。
王森难得一见的腼腆,这种场合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应对,但有一点就是不能扫了金老板的兴,他嘴里颠来倒去几句寒暄的话——以后请多多关照,都是沾了干爹的光……
金老板得偿所愿,心里高兴极了,他瞄了一眼坐在拐角处的王家宝,倒是和他完全相反。只见他板着一张削瘦凹陷的脸死盯着王森,身上穿的还是平时那件洗发白的藏青色短袖,别说是让他装出高兴的样子了,简直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王森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面是亲爹突然松了口,一面是对自己照顾有加的金老板,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王森硬着头皮也只好做了这个干儿子。
中午时分,宾客盈门,认干亲的仪式正式开始。
东头的关公像前摆了张红木椅,金源正襟危坐双手叠放在膝上,看上去严肃又庄重,但仍然掩饰不了他的小动作——左手的食指不停捻着那只翠绿大扳指,眼珠子飘忽着左右张望,他内心定是紧张激动的,不然也不会一直问人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零八,王森正式跪在金源跟前,双手捧着一碗茶水,低头恭恭敬敬地奉上。
“干爹,从今天起我王森就是您儿子!干爹在上,请受儿子一拜!”
言毕,王森再次压低后背,向前递茶。金源喜笑颜开哪顾得了什么礼数,直说好好好,接过茶水后一饮而尽,盖下茶碗后就把王森扶起身来。
“也请在座的各位有个见证,从今往后小森就是我金源的亲儿子!这小孩我是看着长大的,哎呀我真是对他说不尽的喜欢,以后他走出去就是代表了我金源的脸面,还望大家多多关照、包涵!”
金源高兴地拉着王森坐到主桌上,刚刚王森的那句响亮的干爹,差点把他眼泪都喊出来……
二十多年了,他等了二十多年了啊……
1979年9月23日,王家宝的儿子出生,是一个健康哭声响亮的男婴,王家宝给他取名——王金鹤。
可是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当爹的喜悦,因为他知道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其实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也好,至少儿子是从他老婆肚子里出来的,能先把家里人应付下来。
王家宝看着一切正常,但其实身患难言的隐疾,别说是生娃了,就是对着女人,他也一点提不起兴趣。
王森的妈是他在城里打工时认识的舞小姐,从小家里爹不疼娘不爱的,觉着王家宝对她比谁都好,想都没想就跟了他。
殊不知跟错了人,才是她苦难人生真正的开始。
王家宝的不举让她觉得被受冷落,一开始想着忍忍把日子过下去再说,可直到有一天,她亲眼目睹自己的男人躺在了另一个男人身下承欢……被欺骗的感觉瞬间冲上头,这才醒悟原来她只是个障眼法,真正要藏的居然是这对龌龊的男同性恋!
她尖叫着喊醒颠鸾倒凤的两人,王家宝见事情败露,从此变本加厉起来。他对女人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除了冷暴力更是威胁她不准说出去,不然就让金源收拾她……
对,王家宝的男人就是金源。
而他儿子的亲爹,也正是金源。
2002年8月6日,王森终于认了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