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初夏午后的星城，某条街道上，一个容貌俊秀的年轻人站在广告牌下，偶尔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似在等人。

这就是准备与嫌疑人见面的白桐。

薛夜明在网络上扮演的那名求助者很成功地吸引住了嫌疑人，通过半个月断断续续的“交谈”，对方终于向薛夜明提出了他所谓的终极解决方案——相约自/杀。他说，他专门为那些早已不愿活下去，但又不想独自死去的人提供帮助。

不过，关于“帮助”的细节，对方没有透露，只和薛夜明约定了时间和地点，说一切见面即知。

今天就是双方约定的日期。

单看外表，白桐的体型并不强壮。体能变异所改变的是人体骨骼和肌肉的强度，使人成为“钢筋铁骨”，而不会增加骨骼和肌肉的体积。

为了更加贴合那个虚拟出来的身份，白桐今天穿了一件修身的衬衫，更加显瘦，很容易让不明真相的犯罪者放松警惕。他身上的装备不多，除了耳朵里的微型耳麦之外，衬衫前襟上的第二颗纽扣是一个经过伪装的执法记录仪，可以把他的所见所闻实时传送到指挥车的监视屏上。

站在路口等了十多分钟，一辆灰蓝色的面包车从一条岔路驶出，停在白桐面前。车窗上贴了防窥膜，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驾驶室的窗户打开一道巴掌宽的缝隙，一个戴着墨镜和低檐帽的男人露出小半张脸，叫出了薛夜明在论坛所用的ID。白桐走上前，双方确认了彼此的身份。

“上车吧。”墨镜男人示意。

白桐拉开后车门，正要迈步上去，动作忽地一顿。

不算宽敞的车厢里，竟已经坐了四个人，性别年龄各异。他们齐齐望向白桐，但没有人说话，看样子不像嫌疑人的同伙，而像是和白桐一样来赴这个死亡之约的自/杀者。

“他们是？”白桐后退一步，问驾驶座上的墨镜男人。

“噢，他们也是我约来的。”墨镜男人回头微笑道，“多几个人一起走，热闹。”听他的语气，就仿佛他们这一车人是结伴自驾游的驴友。

——嫌疑人居然一次约了这么多名“预备受害者”，这与专案组推测的倒吊人杀手的作案模式不符。以倒吊人杀手的谨慎，他每次应该只会约一到两个人，便于精神控制。就算是A级能力者，要同时控制好几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个新情况，让指挥车上出现了几秒钟的静寂。多一个人，就多一分不确定性。最坏的情况下，这些“预备受害者”都会成为人质，在关键时刻牵制白桐和突击小队的行动。

话虽如此，可箭在弦上，白桐没有时间犹豫，也不可能要求对方改变计划。在墨镜男人起疑之前，白桐快速弓身上了车，坐进最后一排座位。车门随即“咔哒”一声上了锁，面包车再次发动。

龙城叮嘱负责跟踪的车辆：“不要跟得太紧，与目标保持至少五十米的安全距离。”

五十米的安全距离，既是为了避免被嫌疑人发现，也是为了防止受到对方精神力的影响。

目前能够屏蔽精神力的装备只有两种，头盔和屏蔽仪。头盔过于沉重，通常只会给犯人佩戴。要是治安官头上顶着那么个玩意儿，基本上除了原地蹲点之外什么也干不了。屏蔽仪小巧轻便，可惜数量太少，只有突击小组的成员才能配备。如果这东西能够实现量产，早就成了治安官的标配。

一查车牌号，不出意料，这辆面包车和上次围猎行动时出现那辆SUV一样，是套牌的。

“能进行面部识别吗？”龙城问。

技术员从执法记录仪传回的影像中抓取了几帧画面，随即无奈摇头：“不行，挡得太严实了。额头、眼间距、下颔，这些关键的面部特征都被遮住了。”

龙城眉头紧锁。这家伙的反侦查意识果然很强。查不到嫌疑人的身份，便无法提前在可能的地点进行布控。

面包车里，白桐打量着车厢里的另外四名乘客。

坐在白桐身旁的是一个衣着普通的女士，看起来像家庭主妇。

中间一排座位坐了三个人，最右侧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习惯性地微微佝偻着身躯，仿佛背上长年压着什么重物。中间是个瘦削的男人，看不出具体年龄，脸色蜡黄，透着病容。最右侧是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戴着眼镜，无精打采缩在车门边。

再加上白桐自己，嫌疑人这次约来的“预备受害者”一共有五个。

这个数字有点奇怪。

按照倒吊人杀手以往的作案习惯，即使他一次约多个人，总人数也应该是偶数。一半人将会成为受害者，而另一半人将会成为被他操纵的“第一犯罪者”。

可是现在却有五个。

这是否意味着，在其余四个人当中，混有嫌疑人的同伙？

白桐没有刻意掩饰自己打量其他人的目光。这种情形下，他若是表现得过于镇定，反倒不太自然。

率先跟白桐搭话的是坐他旁边的主妇：“吓了一跳吧？我刚才看到车上还有其他人的时候，也大吃了一惊。”

她的声音温柔好听，但是气息很不稳，或许心肺功能不太好。

白桐对她点点头。之后许久无人再说话，车上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为了避免被这样的气氛干扰到正常的思维，白桐开始回想行动前的作战会议。

这一次行动，简单来说分为三步。

第一步，白桐与嫌疑人见面。第二步，由嫌疑人把白桐带到某处作案地点。第三步，在嫌疑人预备犯罪时，白桐协同突击小队实施抓捕。

第二步看上去最容易，实际上却是变数最多的环节。

目前的八起“倒吊人”案件中，受害者被发现的地点都是抛尸现场，而案件发生的第一现场至今都没有找到。专案组曾经推测，凶手应当有一处较为隐蔽的私人空间，可以让他从容不迫地处理受害者的尸体。每个受害者被挖去眼球的眼窝都很干净，绝非匆忙之间完成的，说明凶手并不担心作案过程被人发现。受害者身上没有沾染尘土和杂质，说明那个场所干净而空旷，不会是室外或拥挤的杂物间。

满足这些条件的场所，最大的可能性是凶手的家，或是私营性质的工作地点，比如自己开的店铺，又或是专门租赁的地下室之类。

白桐今天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确认嫌疑人的作案地点。倘若在这个地方提取到了前八起案件的物理证据，就足以证明，嫌疑人与“倒吊人杀手”连环案脱不了干系。

嫌疑人自己必然也知道，这个作案地点不能轻易被人发现。在带白桐他们去往目的地的这一路上，他肯定会作出一些试探行为，以此来进行最后的安全确认。万一白桐在这个过程中露出破绽，引起嫌疑人的怀疑，这半个月来的部署搞不好就要功亏一篑。

这时，驾驶座上的墨镜男人开口了：“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先在这里说几句。自我介绍什么的就不用了，不过呢，请大家都说一说想自/杀的理由。”

他停顿了一下，像在等待众人的回答。白桐扫了一眼其他人，他们的反应都很平静，看来白桐上车之前，墨镜男人就已经对他们说过这番话了。

墨镜男人继续说：“抱歉啊，按理说这种事属于个人隐私，别人不该打听。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有人自称想和大家一起结伴上路，其实只是为了寻找猎奇的素材，根本没打算走这条路，这对其他人是极大的不尊重。大家相伴走完最后一程，这是缘分，互相交个心，也不算过分。”

又一阵沉默后，老者最先说：“那就从我开始吧。”

老者想自/杀的原因是自己身体衰弱，老伴最近离世，子女不孝顺，从来不回家探望，他担心自己一个人这么生活下去，哪天会成为社会新闻里常说的“孤独死”。死他不害怕，但是害怕一个人死。思来想去，不如找人陪着自己一起走。

老人说完后，其他三人也依次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蜡黄脸男人身患绝症，为了给他治病，家里花了大把的钱，他不想继续承受家人的冷眼和怨气。少年是复读生，在学校受到霸凌，患上重度抑郁，父母离异后各自再婚，没人管他，他觉得自己这样子就算再复读重考十年也没用，干脆决定一死了之。主妇的婚姻以不幸告终，孩子因为一场意外早夭，自己又被检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活着也没有什么指望，不如早早上路。

轮到白桐时，他讲出了提前准备好的个人故事。他想要自/杀的原因是失恋。在他的故事中，他有一个糟糕的家庭，从他记事起，父母就没有给过他一天温暖。他唯一的温暖来自于青梅竹马的朋友，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彼此都把对方看作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成年后的他们自然而然地相恋，本以为可以一生厮守，哪知道突然有一天，恋人决定离开他，也没有告诉他原因。

白桐说完后，几名乘客都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有那个开车的墨镜男人略微侧了侧头。白桐感觉到，对方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正在通过后视镜打量着他。

二人的目光对上，墨镜男人忽然问：“我说，你真的是本人吗？”

“什么？”白桐故作不解。

墨镜男人咂咂嘴，“别误会，我无意冒犯，只是感觉你和网上跟我聊过天的那个人不太一样。”

“是吗？哪里不一样？”白桐反问，假装不经意地抬手拂了拂鬓边的头发，指尖轻触一下耳机。从刚才起，耳机里就没了声音。

“这个啊，说不上来。”墨镜男人又看了后视镜一眼，“大概是气质吧。你的气质，不太像是真的会作出这种决定的人。而且，恕我直言，和其他人比起来，你的理由不是那么有说服力。我刚才说了，有人加入这种聚会只是为了猎奇。我既然是这次聚会的组织者，就有义务保证，我约来的每一个人都是坦诚的。”

白桐没有立刻回答。

耳机里还是悄然无声，他与指挥车失去了联系。

“你怎么不说话了？”墨镜男人问沉默不语的白桐。

“老实说，我有点失望。”白桐叹了口气，通过后视镜与男人对望，“我还以为，会组织这样聚会的人，是能理解我的。我们不就是因为受够了别人的评价，所以才选择这条路的吗？没人能替别人决定，什么样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也许在你看来，失恋微不足道。但是对于我，这就是致命的打击，我活着最后的意义也不存在了。如果你觉得这样的理由不够充分，那我现在就退出。想死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不一定非要在今天。请停车吧。”

墨镜男人微微一怔，随后笑了起来：“抱歉，是我问得不妥当。请别介意，我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车里的气氛再一次陷入诡异的静寂。为调节气氛，墨镜男人打开CD机，播放起了音乐。

长笛演奏的旋律流淌进了车内的空间，是德彪西的《牧神的午后》。

白桐的眼皮无端跳了跳，他有些不太好的预感。车窗外的街景正在迅速倒退，退入这个城市午后的阴霾之中。

指挥车上。

“龙哥！”通讯组向龙城报告，“目标车辆进入监控盲区，而且我们接收不到白桐的信号了，车里应该有屏蔽装置。”

技术员迅速调取附近的道路监控，但那辆面包车没有再出现在任何一块屏幕上。这片区域的交通探头覆盖率不高，有很多新修成的地下通道尚未安装监控。

那几辆负责跟踪的车辆也失去了目标。嫌疑人显然有反跟踪的经验，面包车有意在纵横交错的道路上来来回回地绕圈，跟踪车辆不敢追得太近，没跑几圈就被对方甩掉了。

唯一还能继续追踪目标的只有无人机。从高空俯瞰这片区域，所有交通探头的盲区都一目了然。不过这里的车流量太大，还需要花点时间才能锁定目标车辆。

操作员正在输入指令，却见无人机传回的画面猛然剧烈晃动了一下，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两架无人机先后失去了信号。

操作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见鬼了，怎么回事？”

龙城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天上。

其他人看到他的动作，顿时也都明白过来。

——空中。

嫌疑人的团伙当中，说不定有人的精神体是鸟类等可以在高空飞行的动物。

这些飞行类精神体用不着一直实体化，只需要以幻影形态在空中盘旋，便能时时刻刻侦察地面上的情况。

幻影形态的精神体不会被电子设备拍摄或监测到，因此无法使用仪器发现它们的踪迹。肉眼虽然可以观察到它们，但却非常困难，因为天空的范围太大了。

无人机的外壳坚固，不易损坏。但如果这些精神体以幻影形态进入机体内部，然后瞬间实体化，就能损毁无人机的内部结构，且不会留下物理证据。对其他人来说，无人机就好像是突然之间自行解体的。

假如对方真是这么做的，那就说明，精神体确实对一般的物理伤害免疫。

也即是说，精神体变成实体后，可以对普通的人或物进行物理攻击，而普通人却无法反过来使用物理攻击伤害到它们。能与精神体战斗的，只有精神体。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比想象中还要难对付的嫌疑人。

此时，那辆面包车正从一条新建成的地下隧道开出，又拐了几个弯，进入一片半废弃的别墅区。一二十年前，这里曾是星城宜居指数最高的地区之一。现在城市向另一侧开发，人口大量迁移，这一带几乎成了“鬼城”，十室九空。

当初专案组的侦查人员也曾走访过这一带，不过没有作为重点排查区域。

大多数弃尸案中，凶手都会遵循“远抛近埋”的原则，要么抛尸到远离凶手生活半径的地点，要么就近掩埋。

但这仅仅是一般的案件。

精神能力犯罪中，凶手的心理安全系数高，未必遵循这样的原则。因此，为了缩小排查范围，专案组没有着重考虑那些距离市区较远的地方。否则，星城这么大，排查工作会无限期地进行下去。

现在看来，可能正是这种想法误导了专案组的侦查方向。薛夜明应该是对的，精神能力犯罪者的心理，与一般的犯罪者或许并没有太大差异。

车子又颠颠簸簸行驶了一段路，最终停在一栋三层的房子前。

下了车，白桐往周围扫视一圈。天空还是那么阴沉沉的，无人打理的树木枯枝横生，遍地是荒草和落叶，房子的外墙不知多久没翻新过了，像被指甲抠过似地坑坑洼洼，连房子周围的空气都散逸出一股腐朽的味道。

“大家放心，外面看着破，里面很舒服的。”墨镜男人像个推荐自家民宿的导游，“这地方清静，不用担心被打扰。”

白桐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但他在看见这栋房子的第一时间就感觉不舒服。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不舒服，带着险恶的侵略性，就好像有人在极近的距离用利器刮擦铁板。

墨镜男人往前走去。学生模样的少年一路都萎靡不振，此时却是第一个跟上的。在他的带动下，其他几个人也都跟随墨镜男人，走向房子前面那扇生了锈的大铁门。

白桐走在中间的位置。靠近铁门时，忽然有人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白桐回过头，见是那位主妇。

“小伙子，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吧。”主妇悄声说，“我们几个啊，都没什么眷恋了。家人也好，朋友也好，给我们的都只有绝望。可是你不一样，你心里头还有挂念的人呢，你还想去找ta，对不对？听大姐一句劝，回去吧。这不是你该选的路。”

白桐有些惊讶于她的敏锐，却不能多作解释，“大姐，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已经决定了。今天我是一定要进到这座房子里去的，你就别劝了。”

主妇见他态度坚决，只得作罢。

进了房间之后，男人仍旧没有摘下低檐帽和墨镜。看起来他似乎不喜欢光线，又或许是不愿完全暴露面容。

如果这是一次正常的聚会，男人的行为无疑会令人心生警觉和不满。他口口声声要别人坦诚，自己却始终遮遮掩掩。

但这次聚会的性质，使一切不自然的细节都变得没那么重要。对于真正绝望的人，只要有人能提供一个安静而私密的地方，让自己不那么窘迫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这就足够了。

“来，随意坐吧。”墨镜男人招呼众人，“用不着客气，把这儿当成你们自己家就好。”

与房子残破的外表截然相反，内部收拾得相当整洁舒适。大厅的灯光明亮而温暖，一尘不染的雪白墙面上挂着几幅色彩鲜丽的装饰画，大理石桌上还摆放了一大捧造型精致的深红色玫瑰。

一切都令人安心愉悦——除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

那味道极淡，普通人根本闻不出来。可白桐的五感非比寻常，他能确定，这是人类血液的味道，而且还是大量的血液。

这座房子里，必定发生过不止一起凶案。

白桐环视大厅。周围的门都关着，白桐不由怀疑，是否只有这个大厅是特意经过装修的，这栋房子的其它地方全都如同外表一样阴森破败。

通讯依然被阻隔，不知道龙组长那边情况怎么样了。从这一刻起，出现任何突发情况，他都需要自己作出临场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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