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夜明脚步一顿。

严则音低头整理桌上的文件，仿佛对这个话题漫不经心，“之前我告诉过你，白桐是上面派下来的人，他的档案不在安管局和特调部，我不能调换他。但是等到平衡者计划启动以后，他的人事档案就会变动，直接归我管。如果以后你想更换搭档，可以向我提。”

薛夜明收回放在门把上的手，转身面对严则音，“谢谢严部长的好意。不过，没有那个必要了。是他还是别人，都没有区别。”

“怎么？”严则音作出意外的表情，“他对你难道不是特别的吗？要是你希望的话，我会尽量把他安排在不那么危险的职位上。”

薛夜明轻轻摇头，“我承认，他对我确实很特别。可是以我的处境，多余的感情只会成为负担。对于我，唯一重要的只有自己的命。其他的，我都不在乎，也没有办法在乎。”

严则音盯了薛夜明片刻，扬唇一笑，“难为你想得这么清楚。要是这样，那最好不过。可是感情这种东西，终究不是自己控制得了的。哪一天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你真的可以像你现在说的这么轻松吗？”

“我可以。”薛夜明指向自己脑后，“这个屏蔽仪，并不妨碍我对自己使用精神能力。假如有一天，我因为白桐而感到痛苦，我一定会马上把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删掉，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不光是他，换成其他任何人，我也都会这么做。这不是绝情，是生存需要，您一定能够理解。”

严则音闻言，眼神微变，“你可以消除自己的记忆？你这么做过？什么时候？”

“不清楚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但我应该是做过的，因为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存在断层，而且断层的方式很不自然，不是正常的遗忘或者记忆错误。我没有受过脑外伤，也没有遭遇过重大的精神打击。所以，最合理的推测是，我在二十岁以前就曾经觉醒过精神能力。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使我决定消除自己的一部分记忆。

“在消除这些记忆的同时，我的精神能力也被锁住了，使我彻底忘了自己是异能者这件事。一直到我二十岁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能力重新觉醒了。”

严则音没有接话，脸色略有几分阴晴不定。

薛夜明说出最后的结论：“要是再消除一次记忆，大概我的能力又会被锁住。这一次还能不能再觉醒，就不知道了。所以我不会轻易去冒这样的风险。我想活下去，这是我唯一能希望的。”

办公室外面，白桐在走廊另一端等待，手臂上搭着薛夜明的风衣。

“这么久啊。”白桐迎了上来，“有什么进展吗？”

“有个方案，明天开会的时候会说。你要有任务了。”薛夜明摸了摸手臂。严则音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太足，吹得他半边身子都是凉的。

“哦。”白桐并不多问，抖开风衣给薛夜明披上，携着他往安管局医院走去。薛夜明今天也要去做例行的心理评估。

公共场所，两人不方便牵手，只是靠得很近，手臂偶尔有意无意地互相触碰。白桐的体温透过衣服传递过来，有灼热的感觉。

薛夜明压根就不相信，严则音说那些话，是在为白桐着想。那只是另一种方式的威胁罢了，让薛夜明知道，他能决定白桐未来的安危。

不过，威胁归威胁，严则音应该不敢真的用白桐来拿捏薛夜明，至少现在还不敢。

严则音说白桐是上面安排的，这想必是事实。若非如此，严则音决不会允许白桐担任薛夜明的贴身监管员——处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必须是严则音的心腹才行。就算以后白桐的档案被转入特调部，严则音也不会全无顾忌。

但严则音是一个野心家。小小一个特调部星城分部长，绝不会令他满足。倘若某天他爬到了一个足够高的位置，使他不必再忌惮白桐身后的那个人，他一定会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用白桐的生命作为要挟，迫使薛夜明爆发更强的能力，就像他在全城暴/动那一天所做的，而且更甚。

——严则音如此迫切地希望提升薛夜明的能力，究竟是为了得到什么？

薛夜明有一个猜想。

也许，严则音想要获取他的能力。

不是借助他的能力去做事，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获取。

离开特调部大楼很远之后，薛夜明回头瞥向严则音办公室所在的位置。那几扇窗户都挡着遮光窗帘，像一排紧紧闭着的眼睛。

邵文安凭空消失，十有八/九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很可能他说出了某些重要的信息，严则音暂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包括星际联邦的高层，也包括薛夜明。

关于精神能力，严则音所了解的，一定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

翌日，联合行动组的会议上，薛夜明提出的方案获得通过。

不久之后，一个只存在于数据库中的人被创造了出来：二十五岁的单身青年，就职于星城某公司，居住在靠近市郊的一处公寓，电话号码、社交帐号等一应俱全。这就是薛夜明将要用来钓出倒吊人杀手的虚拟身份。不论怎么在网络上调查，这都是一个真实的人。

薛夜明用假的ip地址在论坛发了一个倾诉心理问题的求助帖。帖子内容是针对倒吊人杀手的关注点而设计的，为了不显得过于刻意，语言表述得比较混乱，有些句子还不通顺，看起来就像是发帖人由于极度的痛苦和焦虑而无法保持清晰的思维。

过了一段时间，帖子下面出现了不少回复，内容都很正常，也没有人用站内短信联系薛夜明。这倒是在预料之中，倒吊人杀手一向狡猾而谨慎，不会那么容易就上钩。当初那些受害者都是连续发布了多个帖子之后，才成为了倒吊人杀手的目标。

可疑的帐号出现，是在薛夜明发出第三个帖子的时候。

这个账号是新注册的，ID是一串字母加数字。他给薛夜明发来了站内消息，只有一句话：“你愿意让我帮助你吗？”

用户资料界面显示，对方的状态是离线。从时间看，对方发了消息就立刻下线，一秒钟都没有多耽搁，似乎担心受到追踪。

薛夜明回了过去：“你能帮我？怎么帮？”

对方隔了一天再次发来消息，这次是很长的一段话：“你所经历的痛苦，我全都经历过。孤独，绝望，不被任何人关心，也不被任何人需要。”

与上次一样，对方发完消息就立刻下了线，两次登录的ip都不相同，显然经过技术处理。

薛夜明又回：“那你现在走出来了吗？”

同样是隔了一天，对方的消息来了：“没有。我们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被接纳。别人给我们的只有伤害，除了互相帮助，我们谁都指望不了。”

薛夜明：“去看心理医生也没用吗？”

对方再回信时，语气明显激动了起来：“你以为我没看过心理医生？我告诉你，那些人都是骗子，只想从我们身上赚钱，顺便满足他们自己的窥私欲。他们假装理解我，但是我能从他们眼睛里看到厌恶。其实他们真正想对我说的是，像你这样的废物就应该去死。不要再跟我提心理医生了，一想到那些人，我就恶心得想吐。”

发来这条消息之后，这个可疑帐号一连好几天都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行动组长龙城有些忐忑，“会不会是他觉察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

“应该不会，他大概是在等我消化这些信息里的情绪。”薛夜明打开消息记录，一条一条往上翻，“这个人的每一条信息都是有目的的，表面上是在跟我寻求情感共鸣，实际上是在强化我的负面情绪，让我感觉自己孤立无援。尤其是最后这条消息，措辞比之前的都激烈。”

薛夜明把最后一条消息复制到文档中，用红色高亮标记出其中的关键词，“许多人之所以不太愿意接触心理医生，是因为缺乏安全感。在这里，他故意用‘骗子’、‘窥私欲’这些词扩大我的不安全感，还有‘厌恶’、‘恶心得想吐’这样带有强烈情绪导向作用的词语，想让我对心理医生产生应激和排斥。最重要的是，这条信息里出现了死亡暗示。我想，他接下去要做的是，让我进一步怀疑自己生存的价值，产生自我毁灭的欲望。”

“我的天。”龙城咋舌，“他就不怕表现得太极端，把你给吓跑吗？”

“所以他在第一条消息里就说，可以帮助我。长期受到心理问题困扰的人，潜意识中有很强的自救意愿，一般对于‘帮助’这一类词语很敏感。不论我是否相信这个人，我都会想知道，他打算怎么帮我。”

薛夜明推开电脑，“不过现在下结论还早了一点。他到底有什么意图，还要再看一看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