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被困人员陆续被救了出来，送往最近的医院。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还被困在里面，是那名家庭主妇模样的女子。她被困的位置较深，而且无法动弹。周围没有光线，她看不清楚自己的状况。

救援队在废墟侧上方的水泥板上切割出了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支起三脚架。救援人员吊着救援绳，缓缓降到了废墟底部，用LED灯照明，找到了主妇所在之处。

她身旁有一个倒下来的金属置物架，顶住了两块断裂的水泥板，为她支撑出了一个救命的三角空间。但不幸的是，她的一条小腿卡在了其中一块水泥板下面。她的右腿从膝盖以下没有了知觉，无法感知究竟是什么东西把她卡住了。

由于水泥板下的空间过于狭小，剪扩钳无法张开，起重气垫也塞不进去。用起重机可以吊起水泥板，但经过评估，这个方案的风险很大。房子的地基已经非常脆弱，如果起重机在这里作业，有可能会引起二次坍塌。最稳妥的方法是人工清理废墟，可是比较耗时。受困者的身体不好，若时间拖得太久，恐怕她的心脏疾病会发作。

救援人员商量了几句，返回了地面。

不多时，又有一束灯光照了进来，一个人吊着绳索从洞口降下。

借着灯光，主妇辨认出了白桐的脸，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是你啊。你没事吧？”她一直被困着，对外面那场战斗并不知情，只感觉到好一阵地动山摇，像连绵不断的地震似的。

白桐在水泥板前蹲下，“别怕，你很快就能出去了。”

主妇摇了摇头，“小伙子，我本来就是要寻死的，你快上去吧，叫你们的人都赶紧走，不要管我了。别为了救我害了你们，不值得的。”

白桐把手伸进水泥板的夹缝，小心翼翼摸索，“话不是这么说。就算是寻死，至少也要按照自己愿意的方式来。你原本想要的死法可不是这样的。”

“反正都是死，有什么区别？”主妇说。

“当然有区别。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自/杀的话，如果你动摇了，还可以重新选择。可是被困在这个地方，即使你后悔了，也没法选择。”白桐的手忽然一顿，“我找到卡住你的东西了。”

她的小腿肚被一根钢筋穿透了，无法确定有没有伤到骨头。难怪救援队不敢轻易切割水泥板或剪断钢筋，在这样照明不充足、操作空间严重受限的环境中，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给救援目标造成更大的创伤。

主妇没有说话。即使看不到，她也能猜到，情形必定不容乐观。刚才救援队的人说了，水泥板的夹角太小，工具伸不进去。连救援队都无可奈何，这个看起来挺文弱的年轻人又能有什么办法？

白桐半趴半跪贴在地上，一只手握住那根钢筋，利用小臂与水泥板形成的三角将它牢牢固定住，防止钢筋抖动扩大伤口，另一只手的五指用力一捏。

就听“喀吧”一声，主妇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小腿骨折了。接着又是喀吧一声，白桐托着她的小腿，缓缓从水泥板下抽出，扶她躺在担架上。

白桐按下对讲机的通话键：“行了。”

地面上的人马上拉动救援绳，将主妇安全地救出。

受困人员全部脱离险境后，龙城准备清理废墟，以便现场勘验小组进入其中搜证。他们这次的任务不止是要抓人，更重要的是确定第一犯罪现场，找到前几起案件可能留存下来的物证。

墨镜男人和章鱼少年分别被押运车和救护车送走。被押上车的时候，墨镜男人有意无意地往那片房屋废墟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本是一个极其微小的举动，然而白桐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的眼神和表情，忽然让他产生了某种不祥的直觉。

“龙哥。”白桐扯住龙城，“先别让人进去。我怀疑，那栋房子里还有我们没发现的东西。”

“啊？”龙城回头，“为什么？”

“那个家伙临走时的表现，有点奇怪。”白桐看着押运车离开的方向，“我想他八成留了后手，可以毁掉所有的证据。”

经白桐一提醒，龙城回想墨镜男人被带出房子之后的种种表现，也觉察有异。

这栋房子里很可能有关键证据，就算经过仔细的清理，也很难完全逃过现代的痕检技术。可是那个墨镜男人似乎并不担心，相反，他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可以毁掉所有证据的东西……

会是炸/弹吗？

想到这里，龙城悚然一惊。

白桐的疑虑绝不是多馀的，因为还有一个嫌疑人没有被找到——那个拥有鸟类精神体的异能者。

他们在房子周边仔细搜查过，没有发现可疑人员。鸟类属于可远程操纵的精神体，其本体不一定要待在现场附近。

假如这栋房子下面确实埋设有炸/弹，在墨镜男人离开后，那只鸟便可以启动炸/弹，彻底炸毁这栋房子。鸟的本体在很远的地方，不会受到波及。

仅仅犹豫了一秒，龙城便作出了决定：“所有人上车，立刻撤离！”

虽然没有确实的依据，但他相信白桐的直觉。

随后的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就在他们撤离后不到一分钟，一声巨响伴着爆发的火光在夜色中炸裂，那片废墟彻底被夷为平地。

无论那栋房子里是否曾经存在有价值的证据，都已经在这场爆炸中被毁掉了。

没保住现场，这次任务可以说失败了一半。一连好几天，行动组的士气都因此有些低落。

经过调查，主妇、蜡黄脸男人和老人都是星城的普通居民，除了都在生活中遭遇了某种不幸之外，没有特殊之处。洛星海把这三个人的情况整理成材料，转给了市政系统相关部门。虽然他个人非常同情这三人，但是解决他们的问题不在安管局的职权范围之内。

此次行动共抓获两名嫌疑人，一个是墨镜男人，一个是章鱼少年。

章鱼少年身中两枪，目前仍在安管局医院就医，暂时无法接受审讯。于是，安管局把预审的重点放在了墨镜男人身上。

嫌疑人姓名何锡予，年龄四十岁，原籍花城，十五年前移居星城至今，无职业，无婚姻关系，无犯罪记录。户籍档案中的照片和他本人一样，是个相貌平常眼神阴郁的男人。

预审之前，心侦科科长送来了何锡予的精神力鉴定书。

正准备进审讯室的龙城接了过来，看到结果时讶然：“D级？”

按照专案组之前的推测，倒吊人杀手的精神能力至少应该在C级以上。

“很意外吧？”心侦科科长点着那个结果，“我总觉得不对劲。”

“犯罪的恶劣程度不一定和精神力等级正相关，就算只有D级，也足够实施犯罪了。”龙城说。他还记得年初的那起跨年夜双尸案，最终被抓获的那名经理也是D级能力者。

“这我当然知道。我是在想——”心侦科科长顿了顿，“那些高等级的能力者，有没有可能隐藏自己真正的实力？”

龙城沉默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们咨询过薛夜明。薛夜明说，有这种可能性，但是旁人无法证实。

——“无法证实”，这四个字，是所有刑侦和司法人员面对精神能力犯罪时最大的痛点。

如果无法证实一个人具有高等级的精神能力，那就必须认为他没有。否则，随便在街上抓一个普通人，说这人是隐藏了实力的高等级精神能力者，就可以给这人定罪，那岂不是满大街都成了在逃嫌疑犯？

“总之，先审一审再说。”龙城拿着那份鉴定书进了审讯室。

出乎预料的是，预审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审讯官还没怎么问，只展示了信息科在那个心理交流网站上收集到的一些记录，何锡予就非常干脆地承认，他就是倒吊人杀手，通过相约自/杀的方式把受害者约出来，然后用精神能力控制并杀害了他们。但他拒绝供述作案的过程。

“要口供有意义吗？”何锡予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只要我有精神能力，你们想怎么定罪就怎么定罪，不是吗？”

审讯官再追问下去，何锡予便说：“我不记得过程了。我的脑子有点毛病，很多事情记不住。这可不是我胡说，我有去看过精神科和脑科，你们可以去查就诊记录。我只记得自己是倒吊人杀手，其它的全都不记得。你们想知道具体过程的话，就让你们的精神能力者进我的脑子里来看看吧。”

他敢于说这番话，显然很清楚，安管局不得使用精神能力审讯嫌疑人。

一连审了几次，都得不到有用的口供。何锡予除了爽快认罪之外，其它的一概不配合。

若放在一般的案件中，嫌疑人这样的态度很是蹊跷。可放在精神能力案件中，却显得很正常。十个涉及精神能力的案子中，八/九个都是以嫌疑人主动签署认罪协议结案，只有一两个头铁的会坚持打无罪辩护，最后被判得更重。

严则音想把案子转到特调部，进行秘密审讯，然而洛星海坚决不同意。虽然星城特调部就是为了解决倒吊人杀手这个案子才成立的，但是这起案子的社会影响太大，必须要走公开的司法程序，才能给公众一个交待。

预审结果，何锡予签署了认罪协议。

土豆去检察院送了材料，开车返回安管局。

大太阳底下，一个身穿反光背心的交通治安官站在路边，正在给违章停放的车辆贴罚单。

土豆忽地刹住车，打开窗户喊了一声：“胖头？”

年轻的交通治安官闻声转身，果然是胖头。在那次精神入侵事件之后，胖头休了一个月病假，然后被调离了市局。

两人叙了叙旧，土豆看看时间，提议：“今天下班以后，咱们还去那家馆子里坐坐吧，我请你吃大餐。”他说的是市局门口的一家烤肉餐馆，以前他们经常在结案后去那里开庆功宴。

胖头远远望着市局大门的方向，目光留恋，但最后还是摇摇头：“改天吧，今天说好了要请我的新同事吃饭。”

“啧。”土豆很不满，“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有了新同事，就忘了我们这帮老同事了？”

胖头歉然笑笑，往前走了一步，俯身在车窗上，压低了声音：“倒吊人杀手那个案子，怎么样了？我听说人抓到了。”

“移交到检察院了。我刚把材料送过去。”土豆说。

“这么快？”胖头有些意外，“肯定又是签了认罪协议吧。我还以为这家伙会不一样呢。”

土豆不以为然：“还能怎么个不一样？他又不傻，除了认罪协议，没别的路了。”

“也是。”胖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行，你忙吧，我得去接着贴罚单了，改天咱们再聚。”

土豆郁郁地回到市局，迎面正碰见白桐从人事科出来。土豆已经听说，白桐就要转去特调部了，正在办手续。

“我在路上遇见胖头了。”土豆叙述他和胖头刚刚相遇的情形，禁不住伤感起来，“桶啊，咱们这一届，跟我关系最好的就数你们几个。大福辞职了，胖头调走了，现在连你也要跑了，就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留在这儿。咱们侦查一科是要散伙了吗？”

白桐安慰他：“我不是调走，只是借调，还会回来的。”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土豆更来气了：“你哄我呢？无限期借调，这跟直接调走有什么区别？等你回来的时候，我都不一定还在了。你说说看，现在是个案子都跟精神能力挂钩，咱们安管局以后还有什么用？就是个签认罪协议的办公室吗？”

白桐无话可说，只能安静地履行一个桶应尽的职责，由着土豆往他这里倒了一顿苦水。

一进侦查科办公室，土豆发现，每个同事的表情都很阴郁。

“这是出了什么状况吗？怎么你们一个一个脸色都跟刚刚通宵查完监控似的？”土豆问科长。按照以往的惯例，现在本该是治安官喘口气的时候，案子移交了，接下去只要等着法庭排期。有认罪协议的案子，庭审也就是走个过场，基本不用担心嫌疑人当庭翻供。更何况，精神能力案件根本就没有“翻供”这回事。精神能力的存在，就是无可辩驳的供词。

“可不是出状况了吗。”科长抹了一把脸，“何锡予那个案子，被退回来了，补充侦查。”

土豆大吃一惊，“怎么会？”

退补，就意味着检察院认为犯罪事实不清，或证据不足。在普通的刑事案件中，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可是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一起精神能力犯罪的案子被退补。据传，有些检察官接到案子，只要确认了嫌疑人有精神能力，连预审口供都不看，也不作任何司法侦查，直接就诉讼。

“怪就怪在这儿。”科长递上来一份文书，“检察院那边重新做了一次精神力检测，这是鉴定书。——你看，这里写得明明白白，何锡予没有精神能力。”

此时的局长办公室里，洛星海正在和负责此案的检察官视频通话。

“你还要问为什么退补？”对面的检察官难以置信地反问，“你是第一天当治安官吗？证据不足，口供不清，你说这怎么诉？”

洛星海怒火攻心，一拍桌子，“薛夜明案零口供零证据，怎么就诉了，怎么就判了？”

“……”检察官的目光愈发复杂，像在看一个失忆症患者，“老洛，到现在了你还不明白吗？时代已经变了。有精神能力，就是有罪。只有在确定嫌疑人没有精神能力的情况下，才会按照正常的司法流程走。”

洛星海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作为一个有着三十多年工作经历的老治安官，他的情绪控制力本不该如此薄弱。可是自从精神能力犯罪出现以后，他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容易冲动上火。在涉及到精神能力的案件中，有着太多超出甚至颠覆他以往经验的东西。

洛星海平复了一下情绪，冷静道：“好，他是不是倒吊人杀手，这个先不说。可他组织了这次相约自/杀的聚会，这是有证据的，我们用执法记录仪拍摄下了那栋别墅内发生的事情。”

检察官叹了口气，“他也有证据。他车上的监控录下了那几个人叙述各自想要自/杀的理由，这能证明，他们确实有自/杀的主观意愿，没有受到胁迫。这种情况只能算协助自/杀，诉不了一级谋杀。”

星际联邦每个城市的法律有所差异。星城的法律中，协助自/杀不属于一级谋杀。如果被告人取得了自/杀者家属的谅解，检方可以不提起公诉。

洛星海仍不甘心，“那只精神体章鱼袭击治安官，这也不能起诉吗？”

检察官两手一摊：“可问题是，它不是何锡予的精神体啊。何锡予一口咬定，他根本不知道赴约的人当中有异能者。你们有证据能证明，是何锡予指使它袭击治安官的吗？”

洛星海沉默了。章鱼少年还躺在医院ICU病房，有了何锡予的前车之鉴，他很担心，那个少年的精神能力会不会也突然消失。

检察官又说：“老洛，咱们也是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了，我就实话跟你挑明了吧。就算你们能补充证据，这个案子也诉不成。”他指了指那叠卷宗，“这个何锡予本人虽然是个无业游民，但是他的家庭背景不简单，在花城算得上名门。我听说，他们家的人正在申请A级特赦令，准备带他回花城。”

“A级特赦令？”洛星海一愣。拿到A级特赦令的嫌疑人，不必接受一切侦查和诉讼。目前，除了两座太空城之外，星际联邦的所有城市都在法律上认可A级特赦令。

何锡予的家族势力这么硬，这是洛星海没有想到的。

洛星海托了些关系，查到了花城检察院的卷宗。

十五年前，何锡予曾经被花城安管局逮捕，因为他涉嫌枪/杀一名十四岁的少女。

当时的花城还没有废除死刑，这家伙十有八/九是为了逃避死刑，才移居到星城，并且更改了籍贯。

然而这个案子最终没有起诉，原因和现在一样，证据不足。这个案子中的直接证据并不充分，但有一个目击证人，亲眼目睹了何锡予向少女开枪的一幕。十五年前还没有精神能力犯罪这回事，人证的作用很重要。可就在开庭前，这个唯一的目击证人突然离奇身亡，最后调查结果是自/杀。

洛星海紧急召集侦查科和信息科，开了一个内部会议，调查何锡予过去十五年间在星城的全部活动。

凭着多年办案的经验，洛星海相信，犯罪是有惯性的。尤其是像何锡予这样曾经逃脱过法律制裁的人，内心往往对法律充满藐视。移居星城的这十五年里，他不大可能安分守己。

按照星城的法律，在特赦令正式下达之前，如果查实嫌疑人在星城确有违法犯罪行为，安管局可以申请延长羁押时间。

洛星海在赌。他要打一个时间差，在特赦令正式下达之前，找到一个扣留何锡予的理由。先把人扣在星城，再补充侦查，寻找更多证据。

秘书走进洛星海办公室的时候，洛星海正在给交管局打电话：“……对，违章记录也可以，只要是和这个人有关的，都帮我查一下。”

“洛局，来不及了。”秘书蹭到办公桌前，递过一份电子文书，“特赦令已经到了。我们……现在就得马上放人。”

洛星海看着那份特赦令。

他明白，从这一刻起，安管局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劳。

或许不是从这一刻，而是从精神能力犯罪出现的那一天开始，治安官们的努力就注定只能是徒劳。未来的时代，判定罪与非罪，大概只需要一个证据就够了，那就是一个人是否具有精神能力。

许久，洛星海说：“放人。”

“还有……”秘书往窗外看了看，“门口那些媒体怎么办？”

也不知是哪个环节泄露了消息，媒体获悉了何锡予案的部分情报，一窝蜂跑到安管局来堵大门。除了薛夜明案，这是媒体近年来阵仗闹得最大的一次。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嫌疑人的精神能力突然消失的情况，公众关系科没有这方面的应急预案，很是焦头烂额。网络上的舆论更是铺天盖地，“安管局伪造精神力鉴定书”的词条一个小时内就成了热搜榜第一。

“叫公关科想办法处理。”洛星海挥挥手，忽然感觉疲惫，“你出去吧。我休息一会儿，暂时别让人来打扰我。”

秘书点头，退了出去。

洛星海陷进座椅里，点起一根烟。事情发展得太快，他还没有完全消化当前的状况。这个案子，不仅让他产生了面对精神能力犯罪时常有的那种无力感，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治安官这个职业，大概已不再适宜于未来的时代。即将有一种新的职业诞生，取代治安官在人类社会中的位置。

一根烟抽了不到一半，门又被人推开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暂时别来……”洛星海有些烦躁地抬起头，却看到了严则音。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还有4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