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幕幕回放。医生被迫再次经历了一遍何锡予的人生，直到花雨消散，才终于摆脱了过往记忆的纠缠。他知道，自己那些埋藏于心底的秘密都已在薛夜明面前无处遁形，于是索性放弃了一切掩饰，凶相毕露指着薛夜明对窗外呼喊：“家人们，这个人不是我们的同类！他是入侵者！杀了他！杀了他！”

霎那间，小镇祥和宁静的假象不复存在。每一个人都露出了和医生一样狰狞的面目，冲向薛夜明。但还未及靠近，他们就全都凝固不动了。

“你……”医生的脸因惊惧而愈发狠戾。他勉强向后退去，一张巨大的塔罗牌像盾牌一样出现在他前方，牌身被拦腰撕开了一道锯齿般的裂隙，上面的图案正是倒吊人。

倒吊人和花雨一样，属于控制类型的精神体。不过医生的精神力只有A级，只能影响他人的意识，却无法治疗精神体的损伤。要是他也像薛夜明一样拥有S级能力，这些日子就用不着龟缩在这间小屋里忍受痛苦了。

现实世界中，决定精神体强弱的因素不是唯一的，本体的身心状态和物理条件的限制也都很重要，比如章鱼和白狼之间的那场战斗。

而在精神世界里，决定性的因素只有一个，那就是精神力的等级。两人上一次交手时，薛夜明的大部分力量都用以支撑和修复庞天愉的精神世界，现在则没有这个顾虑。

医生也清楚两人之间的力量差距，虽然召唤出了精神体，但没有攻击，只是远远戒备着薛夜明。

“薛夜明，我们都是精神能力者，是被这个社会敌视的群体。”医生试图用“同类”的立场来软化薛夜明，“我不明白，你拥有这么强的能力，为什么甘心给人当工具？你难道不会觉得自己很可悲吗？”

“你多虑了。我不会给任何人当工具。”薛夜明淡淡道。

“那你做这一切，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薛夜明过了片刻回答：“自由。”

“自由？”医生仿佛被薛夜明的天真逗笑了，“你该不会这么幼稚吧，真以为你帮他们破案，他们就会放了你？”

“那你呢？”薛夜明看了看游乐园外更加迫近的黑雾，“你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得到你想要的完美世界了吗？”

“至少我曾经为我想要的世界努力过，不像你，到现在都还看不清自己的立场，还在期待别人有一天会给你自由。”医生说。倒吊人塔罗牌忽明忽暗，这表明他已无法维持自己的精神力，不过是在勉强支撑。薛夜明清楚对方的意图，医生在等待精神连接断开。连接一断，薛夜明的意识就失去了与肉身的联系，他的肉身会在现实世界中慢慢死去，意识则会被困在这里，最终与这个世界一同堕入万劫不复的黑雾之中。

薛夜明不再多言，一抬手，萦绕在他周身的花瓣立刻凝聚成一股汹涌的浪潮，以铺天盖地之势袭向医生。

医生目光怨毒，似乎想要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薛夜明，但他已无法说出话来了。他的身体连同他的精神体都在花瓣中变得越来越稀薄透明，最终彻底从何锡予的精神世界里失去了痕迹。更形象地说，他是“魂飞魄散”了。古代有种说法，人有三魂六魄。或许古人就已经通过某种途径知道，每个人都具有不止一个人格。

医生消失后，薛夜明便停了手，没有继续攻击其他的人格。

星城的法律中，如果确认嫌疑人在实施犯罪行为时处于人格分裂的状态，可以不追究其刑事责任。这表示，星城的法律认为，犯罪的主体是“人格”，而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

因此，严格地说，倒吊人杀手不是何锡予这个人，而是“医生”这个人格。医生人格是在何锡予和现实世界中的心理医生分手之后产生的，之后逐步与他原本的人格融合，内化成为何锡予的主导人格。杀死现实世界中那名少女的，是何锡予原本人格与医生人格的融合。在那之后，何锡予原本的人格就完全被医生人格“消化”了。

“少女”人格说，她来到这个精神世界的时候没有见到其他人，这个说法其实不准确。当时这里除她之外还有一个人格，就是医生。不过，医生是主导人格，大部分时间在公开区活动，而这个游乐园在隐秘区，是给其他人格休息的地方，所以“少女”没有见到他。

现在，医生人格已被消灭，何锡予变成了一个没有精神能力的人格解离症患者。但他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这个世界是靠医生的精神力支撑着的，医生消失，意味着这个世界也行将崩塌。即使不崩塌，也会很快被那些黑雾吞噬。那代表未知之物的黑雾，是连薛夜明也无法对抗的东西。无论怎样，何锡予都将会在疯癫中走到生命的尽头。

精神连接快要断开了。撤出之前，薛夜明回望了一眼何锡予的精神世界。

从高空看去，沉沉的黑雾几乎完全吞没了那座小小的游乐园，只剩下旋转木马上几盏零零落落的彩灯还在闪烁，仿佛在对这个世界作最后的告别。

人心荒凉，有如末世。

薛夜明在现实世界中醒来。眼前是银白色的金属天花板，他还是躺在车厢的“工作间”里，全身发冷，胸口像被寒霜冻结住了。每一次他的意识离开身体太久，就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薛夜明慢慢活动了几下手指，重新习惯回到躯体中的沉重感。他下意识地往床边伸了伸手，却探了个空。那个平时总是守护在他身旁的人，今天没有来。

薛夜明用冰冷的手拿起床头的小熊暖手炉，捧在怀里。

白桐此刻正在安管局守大门。

在媒体的带动下，大批市民聚集到了安管局门外。若不是有防暴队员组成的人墙拦着，安管局的大门怕是都要被踏平了。

自从全城暴/动事件发生后，人们似乎从中发现了一条金科玉律——只要闹事的人足够多，最后倒霉的就不是我。就像网络暴力，参与者成百上千甚至数以万计，最后被追责的只不过就是那么寥寥几个，绝大多数人都能全身而退，再接再厉。

网络上的舆论除了质疑和谩骂，还有不少嘲讽：“案子破不了，罪犯抓不住，兴师动众救了一帮本来就要寻死的人，星城治安官牛/逼！”

几个市民在门口砸了半晌的鸡蛋，觉得还不够过瘾，试图闯过警戒线进入安管局办公大楼，看那个架势，好像非要把剩下的鸡蛋都砸到安管局长的头上才肯罢休。防暴队员用盾牌阻挡，骚乱中，前排一个记者看准空当，一步越过了警戒线。

白桐站在人墙后面维持秩序，防止发生肢体冲突。见记者越界，白桐立即回身，眼疾手快拦住了对方：“抱歉，请您退到警戒线以外。”

记者的反应也不慢，一见突围不成，顺势抓住白桐，就地采访：“请问安管局伪造精神力鉴定书的传言是真的吗？”

白桐自然不会乱说话，果断抛出了官方说法：“这件事目前还在调查中，请大家等待结果。”

记者立刻又问：“现在许多人正在推进《安乐死法案》和《自/杀者人权宣言》，面对自/杀事件的时候，你认为治安官是否应当阻止对方的行为？”

白桐看了那名记者一眼。这问题看似提得不经意，实际很是险恶。

星城的法律默认，只要不存在诱导和教唆行为，协助自/杀就不属于犯罪。治安官的主要职责是打击犯罪，照这个思路，治安官似乎确实没有救助自/杀者的法律义务。

可是法律上没有义务，不代表伦理道德上也是如此。在大多数民众心目中，治安官不仅是执法者，也应是社会道德的维护者。而在一般的道德观念中，明知别人想要自/杀而听之任之，也是一种见死不救。

但是《自/杀者人权宣言》的支持者认为，在不引起社会和家庭问题的前提下，人应当拥有自主结束生命的自由。谁也无权擅自要求别人活下去，就如同谁也无权擅自剥夺他人的生命。

所以，治安官是否应当干涉自/杀行为，这是个两难的问题。无论选择哪个答案，都会在时下的环境中惹出不小的麻烦。

白桐不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但他明白一个道理：要避免两难陷阱，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在对方给定的选项中作出选择。

对着那支几乎要戳到他脸上的话筒，白桐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人是否有结束自己生命的自由，我想这个问题应当由伦理委员会来考量。治安官的职责是，让那些并非自愿选择非自然死亡的人，有活下去的自由。”

这话说得有点绕口，对方稍微一愣怔，已被防暴队员的人墙隔离在警戒线外。

作者有话要说：增加了一些内容，还得再多一章(≧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