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支曲子学得差不多，萧无之让木羽在他面前演示一遍。摆好呦呦琴，木羽端坐在凤凰树下，火红的凤凰花烈烈如霞，映在他明亮的眸中。

萧无之指尖飞出一道赤色光芒，落在元子谦身上，只见元子谦忽然就两眼全白，面色赤红，浑身青筋明显似要爆裂，他张牙舞爪，嗷嗷怒鸣，回复到木羽初见他的恐怖模样，随时要杀人泄愤。幸好他的双足被定住，不得前进分毫。

萧无之示意木羽开始弹琴《清心曲》。木羽手指落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便有细水长流般的声音缓缓淌出，令人眼前展现出一幅“万籁生山，一星在水”的宁静悠然画卷。音乐渐入佳境，木羽看到元子谦竟然果真渐渐平和下来，琴声压制住他的通天煞气，让他仿佛见到往日岁月的美好，最终眼睛变回正常的模样，漆眸长睫，只是无神无彩，形如呆滞。

萧无之又让木羽弹奏《乱心曲》。这首曲子学起来比《清心曲》艰难很多，因《清心曲》好歹符合木羽那股子死水微澜的平静心情，况且它本身也寓意着从容静好，越学越宁静和穆。

《乱心曲》则不同，琴音陡高，似崎岖山崖，似万丈火焰，对弹琴者的心性有极大的考验。木羽虽心性单纯，却也受不住者惊涛骇浪般的曲子，在练习的过程中数次感到心潮起伏过大，甚至弹到中途停止，不敢继续。最后还是吃着赤龙送来的栾果，增强灵力，又兼他潜心修炼，灵根稳固，才能克服心绪紊乱的问题，最终能学成这首艰涩的曲子。

木羽双目轻阖，指挑琴弦，琴音如崖裂山崩，河水汹涌，但见元子谦在琴音中渐渐不安分起来，像惊蛰之后万虫出土，忽地仰天长啸，手脚发狂，恍若不受训的野兽，喊声惊天动地。琴音渐快如万马奔腾，元子谦手里的君子剑遍布黑气，隐隐有奔天之势，他的面目变得黧黑可怖，一双眼白得像两颗洗白的石子。

木羽心中忽生不忍，强行停弦止音，元子谦顿了片刻，没有更加暴怒，却也没有缓和停歇之意，龇牙咧嘴面目可憎，似在凡尘俗世疯求一份慰藉。木羽却因这突然的停止而灵力震荡，喉间一甜，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萧无之手上一道红光飞了出去，元子谦被捆束在红光中，浑身颤抖，终于渐渐安分下来，同时萧无之快步走到木羽身边，盯着木羽嘴角的鲜血。木羽目光落在狼狈痛苦的元子谦身上，总觉得此人不该如此，不该由仙堕魔。

大概是听冷星河讲了太多关于元子谦的好话，他渐渐忘了元子谦是个背叛师门、杀人无数的奸贼，罪该万死，不值同情。木羽抚着胸口问：“元子谦没事吧？”

“他早已失神失智，只是一具能动的躯壳而已。”

木羽叹道：“真是可怜。”

萧无之取出手帕，擦拭木羽嘴角的血，道：“你修为尚弱，弹琴时又投入太多灵力，不该中途停止，好在并无大碍。”

木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那一瞬间，他莫名心生怜悯，就像浪潮突来时不愿见稚子被淹，明知有险，仍冲过去相救。他垂下头不语，中心闷闷。萧无之握着木羽的手，渡灵力过去给木羽疗伤，慢慢道：“本座急着知道玉灵仙宫毁灭的真相，一刻也耽误不得。”

哦，原来是为这个才给他疗伤。

木羽默默接受萧无之的馈赠。不对啊，萧无之是魔，灵力中带着驱散不了的煞气，而他木羽是纯正的正派人士，灵力纯粹无瑕，二者并不相融，如何萧无之的灵力可以帮助木羽疗伤？或许只是因为萧无之灵力强大至极，容纳他不在话下？

木羽在萧无之的灵力侵入下，昏昏梦梦，心道，我不会也因此入魔吧？以后要和萧无之狼狈为奸了吗？

等身体恢复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偷偷检测体内灵力有没有被萧无之污染，好在依旧充满正气，毫无邪气。

萧无之把玩着一簇万灵古火，道：“你该离开魔域了。”

这……这么快吗？

木羽道：“我一个人去？”

萧无之指了指形同痴呆的元子谦，木羽惊掉下巴：“我……和他？”那还不如让我和赤龙去呢，好歹赤龙乘奔御风，可以当坐骑。

萧无之将木羽的惊讶尽收眼底，颔首：“元子谦是玉灵仙宫大弟子，有人说是他背弃师门毁了玉灵仙宫，本座不信。他这个样子，一看就是被人操纵的。所以要查出背后真相，就得带上他，否则你从哪入手？”

带上元子谦也不是不可以，那还可不可以带点别人？比如冷星河，至少这样元子谦就不用木羽看着照顾；又比如许晚晚，此人心思巧变，应该也能帮上忙。

木羽咬咬牙，大胆提出需求，没想到萧无之爽快答应：“万骨枯……不，整个魔域的人随便你挑。”他手指握拳，掌心的万灵古火瞬间湮灭。

木羽：能全部带走吗？除了你。

对上萧无之那自傲黑冷的目光，他哪敢大言不惭说出这句话？但他也说出了以前他绝对不敢说的话：“冷星河、元子谦、许晚晚、贺序四人便够了。魔尊大人，这次离开魔域不知何时能归来，我想见一见我的师父可以吗？”

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鹤眠道人，木羽心里还很记挂师父。而且这次离开魔域，他想着要想方设法悄悄找到大师兄，确保大师兄平安无事。如果真能找到大师兄，大师兄一定会问起师父，木羽得去见见师父，到时候才有话回答。

萧无之淡声道：“可以。”

脾气好到木羽差点要觉得他是好人。

木羽跟在萧无之身后，绕到万魔宫后面的山洞前，萧无之手里飞出一道赤光，千钧重的巨石门便轰隆隆打开。里面黑漆漆的，如万古长暗，只听得到细微的窸窣声，大约是被关在这里的宗主们听到巨石门打开的声音，有所反应，以为是萧无之又来变态地折磨他们。

萧无之站定在洞口，飞出一串串万灵古火，将这阴暗潮湿的山洞照得明亮如昼，照亮木羽前行的路。

木羽最先看到的不是师父鹤眠道人，而是一位般般入画的端丽女子，望之容颜不过三十岁，却一头白发，她身穿精巧的九彩仙衣，高贵不可方物，恍若仙女临凡尘。那满头白发并未减损她的仙女之姿。木羽猜测，这应该是冷星河的师父，神女教教主月姬神女，是十大宗门里最后一位被抓的宗主。

月姬神女亦浑身是伤，姣好的容颜染了不少血迹，如冬日黄昏里被风雪摧残过的梅花，仍然满脸傲气，并无认输之意。

木羽看了月姬神女一眼，月姬神女的眼神也自然而然落在他身上。

木羽不好吭声，径自走到苍山派掌门鹤眠道人身边。鹤眠道人满面疲惫，声音已然沙哑，震惊道：“木羽，又是你！你……你还活着！还能再来此地！”

木羽心疼地看着遍体鳞伤的鹤眠道人，轻声道：“师父。”

每多看师父和各位宗主一眼，木羽心中对大魔头萧无之的恨意就增加几分，恨不能立刻将他诛灭，解救师父和各位宗主离开这不见天日的牢狱。

鹤眠道人瞥了眼站得远远的萧无之，此人居然摘了面具，是全然不怕别人知道他这样作恶多端之人究竟长什么样了吗？令人作呕的长相！

萧无之半隐在黑暗里，神情傲然，眼神像是在看蝼蚁般，淡淡的。鹤眠道人最讨厌萧无之这样子，因为萧无之完全不将他们这些被世人尊崇的宗主放在眼里，随时要捏死他们一样。他宁愿萧无之对他们发怒，每天比试法术，直到力竭而死，也不远被束缚得毫无反击之力。

鹤眠道人收回目光，又看着从前完全不被自己重视的木羽，心里很快升腾起一股嘲讽的意思。这木羽被捡回来的时候，养了好些天，醒来却是个傻子，长到二十岁还不会引气入体，世上还有比他蠢笨的人吗？

鹤眠道人一贯看不起木羽，觉得这个人不仅不会修炼，将来还会死的早。谁能料到他不仅到了魔域没死，还混得风生水起，陪伴在萧无之左右，真是可笑，命运简直就是一团迷雾。

鹤眠道人和上回木羽来见他一样，又忍不住讥刺道：“看来你颇得萧魔头喜爱，怕是已经全然忘了苍山派的教诲。”

木羽连忙回答：“师父，我没有。你……”他将声音放得更低，下定决心般：“师父，你别灰心，总有一天，弟子会救你出去的。”

鹤眠道人哼了一声，显然不信。他觉得木羽已经彻底投入萧无之阵营，自甘堕落成魔，这次来就是显摆、来耀武扬威的。

神女教教主月姬神女忽然出声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她是高高在上的宗主，木羽只是苍山派一个不起眼的弟子，月姬神女不认得他，很正常。木羽扭头看她，乖巧道：“回月姬神女的话，我是苍山派弟子，姓木，单字一个羽。”

月姬神女声音不像鹤眠道人那般愤恨，也没那么灰心丧气。在这折磨人的地方，她仍有一股顽强的生命力：“你挺聪明，能认出我。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获得鹤眠道人的点头同意后，木羽朝月姬神女走了数步。

月姬神女仍不满意，又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木羽抬起头，纯澈的眼神落在被铁链锁住的月姬神女脸上，若冰雪林中的梅花瓣。

月姬神女忽地笑了声，随即问道：“你见过我的弟子冷星河没？他现在怎么样？”

换做以前，木羽根本没机会见到各位宗主，更别说还能搭上话。他受宠若惊，压了压内心奇异的兴奋，道：“冷星河挺好的，和我都在万骨枯院落。他还见到了……”木羽瞥了眼洞口光影处的萧无之，接着道：“他还见到了元子谦。”

“元子谦？你是说玉灵仙宫大弟子元子谦？”

听到这话，被关在洞穴里的九位宗主都异常激动，尤其是焚火堂堂主谢逸。他被萧无之的万灵古火烧得受伤最重，身上没一片好皮，仍然挣扎着啐道：“元子谦背叛师门，亲手毁了他师父的玉灵仙宫，居然还活着！”

人人都这么说，只有冷星河坚定地相信元子谦没做那样的事，哦，还有萧无之也觉得他没做。木羽吐了口气，忽然听到一阵隐隐哭声，伤心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