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是庙，虽然也不知道这里供的是哪位尊神，但既然受其庇佑，总得拜一拜。于是有食物的拿食物，有线香的拿线香，很快，香炉和供案瞬间被塞得满满的。

香烟袅袅，全进了陆庚的肺管子，他忍不住咳嗽，头昏昏沉沉。

要他一只鬼呆在这种地方，真是死受罪。

夜更深，庙外树木高耸入云，枝叶交织在一起，遮天蔽日，仅有几缕稀薄的月光艰难地穿透进来。

忽明忽暗中，老者突然起身，朝着庙外走去。

陆庚惊觉跟上。

苍翠的森林瘴气弥漫，树木早已枯黄焦死，所谓的雾气华为了缕缕白色丝线，蛛网般连城片，缠绕在残骨断臂之间；花草香气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糜腐的恶臭。

碎石嵌进他的皮肉，老者额头血糊淋剌，却像是毫无知觉。

地下升起无数红色丝线，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他体内。

老者如提线木偶般直直站起身，突然转头，扭曲着翻过身。

陆庚心中涌起不详之感。

这个姿势，好眼熟，看来他们找对地方了。

天色更加昏沉，如同不详的乌云在头顶凝聚，四周越来越暗淡，老者的身影也渐渐看不清。

脚下传来活物触感，无数丝线破土而出，像是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腥臭味扑鼻而来，陆庚警觉地飞身跃起，在空中灵巧转身，躲过那些准备刺入他身体的丝线。

褚赋尘左手一挥，灵力化剑，银白流光划过天际，将身上剩余的绳索与红丝一起斩落。

“叽——”

哀嚎声从地底深处传出，红丝的断口处喷出大量血液，扭曲着缩回地底。褚赋尘稳稳落地，长发与衣袖随风狂舞，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意味。

陆庚突然意识到，方才那东西咬了他的手，道：“珩尧，我看看你的手。”

褚赋尘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右肩像死了般动弹不得，声音却很平淡：“没事。”

仙门称此物为地仙，常年蛰伏山林荒地袭击路人，为山中一害，不巧的是，方才攻击虽然凌厉，但确实没有伤到它的要害。而且从来不会有一只地仙单独行动。

果然，下方再次传来响动。

褚赋尘自嘲一笑，调动灵力飞到老者身旁，一剑斩断连在他身上的邪丝。

老者抬头，用苍白的眼球盯着他，鼻尖抽了抽，突然扑上来，张开嘴，一口咬死在陆庚肩上。

“嘶……”陆庚倒抽口气，在他后背重重击出一掌。

“啊——”老者松开口惨叫一声，漆黑的瞳仁翻回眼眶，空洞迷惘的眼神朝二人看来，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陆庚顺势将他扛在肩上。

地面突然松陷下去，随着惊天动地的鸣叫，一条硕大的长蛇突然破土而出，竖起了数百丈高的身躯。

来了。

褚赋尘双手掐诀，身后凝出数十把剑影，朝蛇身刺去。

方才那些不过是幼体，这才是真正的地仙。

巨蛇张开了开花状的前端，里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尖齿，一口将灵剑尽数咬碎。

褚赋尘一掌拍在蛇头，顺势翻到它的背上。地仙皮肤苍白粘稠，他狠狠将剑送进它的身体，但这点攻击无异于瘙痒。

地仙长啸一声，陆庚想提枪助他，突然，丹田处传来噬骨的剧痛，他捂住下腹，猛地呕出大口黑红粘物。

灵力阻塞感愈发强烈。

陆庚喘了口气，这具尸体虽然有修为，但不足以驾驭他的功法。

他再次运气，手却从剑柄脱出，身体直直从半空摔下，有人从半空中接住他，然而剧烈的撞击还是让他眼前一黑——

巨蛇发出长鸣，巨大的身躯盘旋升入高空，低头，飞速向地面俯冲——

不知不觉间，狂风已经散去。

景色风云变幻，青烟冉冉升腾。

月朗气清，夜幕深沉，青雾朦胧间依稀显出十数个人影，似乎也抬了口棺材。

陆庚的心沉到了极点，地府的人这么快就来抓他了吗？平日要时不见人影，这会儿来得倒快。

人群由远及近，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面上是没有五官的阴司假面。

棺材上端坐着个人，双手抱在胸前，身型消瘦细长，丧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脸藏在白麻帽的阴影里，手里的哭丧棒顶端垂落的白纸一摇一晃，有种诡异的喜庆感。

白衣、斗笠，是水鬼无疑。

不是黑白无常，那便不是来擒他的。

水鬼是溺毙而死之人所化，为阴间怨气最重的鬼种之一。寻常水鬼无法离开淹死的水域，能只身到此，法力绝对超过普通水鬼的范畴。水鬼中怨气最强的，正是溺死的青年人，称为白煞。

以他俩现在的实力，别说正面硬拼，只怕若是对方起杀心，自己便等着魂飞魄散了。

陆庚念着掩形决，牵着褚赋尘低着头往后退，只希望这群水鬼继续路过。

铃声渐行渐近，冰冷的触感近在咫尺。

四下寂静一片。

他抬起头，一张没有五官的苍白面孔正贴在面前。

“唰——”

灵力牵动心脉，像是刺在自己的心口，陆庚猛地呕出口血，化作细细的红色长丝。

这副身体简直弱得离谱——

褚赋尘猛然挥剑，红白两道灵力陡然碰撞，掀起巨大的气波。

白衣鬼挥舞着哭丧棒，饶有兴致地和他过了几招。

“铛——”剑被震飞出去。

“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头狐狸精。还有什么？这不是鬼王大人吗。瞧我这记性，你居然真的逃出来了？你是什么？是鬼还是僵尸？也罢，就凭你现在的修为，打不过我的，”白衣鬼声音清晰的在头顶响起，很是愉悦，“不过嘛，我今天心情好，懒得取你的命，把路让开。”

陆庚挣扎着抬起头，眯起眼，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得罪了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见那白衣鬼走向那老头，从他身侧捡起什么，打开棺材，一股熟悉气息从棺内传出。

陆庚不可置信地看向群鬼抬着的棺材，担心自己的感知出现差错，又聚起仅剩的灵力探向馆内。白煞察觉到他的想法，抬手挥出一道血红煞气，将陆庚打飞出去。

“咳咳咳——”陆庚许久才喘上气，七窍的血像不值钱似地往外流。

错不了，棺材中的灵息他太熟悉不过，可是怎么会？

陆庚沙哑着声音道：“棺中之人尚有生气，你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抓一个活人？”

白煞回头，面具后深黑的眼睛微微眯起，音色带上调笑，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抢了你的食物而已，至于发这么大火？”

陆庚手中握紧断枪，朝他身后的黑棺刺去。他知道自己不敌，只是那口棺材中的气息分明，分明是个故人，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出现？

枪却直接从它身体穿过，水鬼的身体如烟般散开，一道大力将他整个人按进泥里。

“说了，你赢不了我。”它居高临下，冷冰冰的手掐住他的下巴，苍白的脸凑过来，猛地拽住陆庚的衣领，静静凝视着他的脸，仿佛要将他看穿，“看在为邻这么多年的份上，我都放过你了，为何还要招惹我？”

陆庚挣扎道：“你身为亡魂，即便不刻意害人性命，也有违阴阳之道，迟早自取其害，听我一言，早入轮回。”

白鬼手指甲一下一下敲着面具，半晌，它微微一笑，抬头看看天色，喃喃道：“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也太没说服力了，咱俩都这么熟了，你几根肚肠我还不知道？演这一出这道貌岸然的嘴脸，是要唱给谁看呢？”

陆庚暗自叫苦，这天下怎么到处都是仇人。

话毕，白煞狠狠将陆庚推进地上，起身欲走。

“你走不掉。”褚赋尘忽然道。

“你俩到底想做什么？”水鬼不耐烦回头，煞气在周身暴涨。

褚赋尘闭上眼，血顺着脸颊流进土中，却没有渗进去，而是向四面扩散开，以他为中心，形成一道敕令符咒。

唢呐声骤停。

水鬼伸手碰了碰地上的符咒，指间瞬间点着，明亮的火光照在惨白僵硬的面具上，面具下的视线却好似死死锁在褚赋尘身上：“你好像不是一般的狐狸。”

“不才，虽为妖，但会降鬼罢了，”褚赋尘嗓音有些哑，面上却很平静：“把那口棺材留下，不然今日谁也别想离开此地。”

“那可不行，这东西对我挺重要，”水鬼挥了挥手，一道阴风刮来，吹灭指尖的火焰，“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本不想脏了手。永别了，大人。”

他的袖中飞出一截麻绳，如毒蛇般缠上陆庚的脖子，迅速收紧，眼冒金星，再这样下去，非得被勒死不成。

褚赋尘顾不得一切，朝他奔来。

陆庚用尽体内最后一丝灵力，一剑破开白布，地上的符咒终于成型，白光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

……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地上弹起，面前是一张放大的老脸。陆庚紧张地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此地是一座木屋内里，窗开得极大，天光很亮，却没看到半点那水鬼的身体。

该死，被它逃了。

老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往后倒，见他醒了，又关切地凑过来：“哎哟，公子您终于醒了，身体可还有大碍？”

陆庚从地上弹起，四下张望，搭上他的肩，问道：“与我同行那人呢？”

老者被他的动作吓到，连连摆手：“他没事，只是托我告诉你，他有事需回家一趟，让你不必介怀，两日便归！”

陆庚缓缓放下手。也是，若不是褚赋尘，应该不会安然无事：“有留下书信之类的吗？”

“有有有——”老者立马拿出一张纸条，陆庚展开一看，果真是褚赋尘的字迹，心下稍安。

方才他画的符咒并不会让鬼魂飞魄散，顶多是困住它，原想等巡逻的阴差将它带回去。若是已经伏诛，它带着的那棺材应留在原地，然而周遭只有他，只能说明阵法没能制住它。

老者观察着他的神色，只觉得眼前的青年一身阴沉，小心道：“公子可感觉身上好些了？”

经他提起，陆庚才发现发现身上显眼的伤处都被精心敷好了药膏，松了口气，擦去唇边血迹，道了声谢。

老人连忙摆手，语带歉意：“俺哪里担得起道长这声谢，若不是您，只怕早死了几百遍了，多谢道长仗义相救，只是老头子医术浅薄，实在治不了您的手，俺真对不起您。”

陆庚安抚道：“老先生请勿自责，只是肩膀而已，能保住你我二人的性命，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