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底，北风呼啸。

数十轻骑气势如虹飞驰而来，溅起漫天黄沙，为首的精壮少年立马悬停，爽朗笑声直冲云霄。

章灵长腿一跨跳下千里良驹，边朝大祭司神帐走，边扯松腰间革带将马鞭塞进去。

路过坐牛车上逗鹰的林建军，她停了脚步，稀奇地审视他：“娜木罕居然准你碰她的宝贝海东青。”

她单脚踩着牛车，弯下腰便要轻慢地抬他下巴，林建军后仰躲开，一个旋身坐到牛车另一边。

“瞧你打扮不是魏奴，跟着敖敦打仗封了爵，还是做了神帐护卫，又或是魏朝公主的垫脚石？”章灵绕到他跟前抱臂俯视他，“模样倒是不错，气度也不凡，有没有兴趣跟我？”

林建军掀起眼皮看她，随意扫了眼便猜出她身份，低下头自顾自逗弄珍稀白隼，懒得搭理盛气凌人的女郎。

除了最初两年吃了点苦，章灵先是宠冠王庭的阿丽雅别吉，后面又成了说一不二的阿丽雅王，哪里受得住被无视的委屈，抽出马鞭就要教训他。

翻身躲开朝他脸招呼的马鞭，林建军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眉眼不耐烦地沉下来瞥她。

虎落平阳被犬欺，何况这是布日古德的地盘，罢了……他转身离开是非之地。

海东青飞回神帐，苏乐夹了箸生肉喂心肝宝贝，外面突然传来吵嚷声，她掀开厚重门帘好奇观望。

几十步外，近三月不见的章灵正气焰嚣张地指挥护卫围住林建军，有两三个护卫竟然还拔刀出鞘，亮出锋利刀刃对准林建军。

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可是她姐们的心肝儿甜蜜饯，连玉佛都送给他，要是在她的地盘被围殴致死，她怎么和姐们交代。

最关键的一点是，那嘴比死人还严的林建军，死活不肯告诉她乖乖的下落。

他就算要死，也得死在她知道乖乖的具体位置后。

苏乐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喝退阿丽雅王护卫，用力扯住满脸不服气的章灵，抢走她手中紧握着的马鞭。

“我们相依为命九年，九年！”章灵不可思议地扭头，“你帮外人不帮我？娜木罕，色字头上一把刀！”

苏乐拍她额头，没好气道：“我姐们的男人，你胡说八道什么？”

章灵愈发惊诧，顾不上前头被林建军无视的愤怒，气成一点就炸的火药桶，陡然拔高音量质问道：“除了我，在这边你还有别的姐们？你在我心里天下第一好，你就是这样对待我？”

“不是新找的，以前就认识。”苏乐连忙解释，“跟你提过的，你静文姐姐，那冤孽和咱俩一样倒霉，也来了这边，晚到两年而已。”

“哪个静文姐姐？”

“裴静文。”

“哪个裴静文？”

“你说还有哪个？”

“裴静文？她也在这边？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吗？你怕不是被这臭男人骗了？”

“验证过，是真的。”

前一刻还劲劲儿的章灵，瞬间收了张牙舞爪的气焰，垂下眼眸隐藏真实情绪，周身散发出低沉的气息。

林建军侧眸斜睨她，脑海中忽地浮现一桩陈年旧事。

那是天启十五年，长安酒肆转角突然奔出的异族少女，险些撞得静文跌到地上。

看清静文长相，她不仅没有赔罪，还直勾勾地盯着静文放肆打量。

既是和苏乐相依为命九年，又同为天外来客，况且那日她的反应那样不正常，想来在那之前她便知晓静文，后来为了心中私欲选择隐瞒苏乐。

数墙之隔，却是数年光阴。

不知苏乐知道这场人为的错过，两人之间会生出怎样的风波来。

林建军颔首告辞，瞥了眼双手撑着腰立在不远处，冷漠地注视着这边的高瑕月，大步流星朝稍远的帐篷走去。

挽着章灵回到神帐，苏乐眉飞色舞地和她分享即将见到好朋友的喜悦。

不相信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章灵皱着眉头盘问许久。

林建军，那人竟是林建军。

以里通外番罪名被腰斩于市，留下千古绝唱的同胞林尔玉，居然是他的兄长。

有林尔玉这层身份，林建军对裴静文的了解，还有那块玉佛吊坠，打听案情时查到的林建军的为人，章灵找不出理由再怀疑他。

章灵呐呐道：“那你有了她，我还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当然啊！”苏乐眉梢微挑，长臂一展姐俩好的勾住她肩膀，“我们俩相依为命整整九年，你当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章灵连忙追问：“比和她还好？”

苏乐奇怪地瞅了她一眼，“啪”的一下轻拍她脑门：“少问些没水准的蠢话，你们在我心里同样重要。”

章灵捂着额头嘟囔道：“可是你在我心里，就是天下最重要最重要的朋友。”

认识苏乐那年，她只有十一岁，小学没毕业，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被迫离家千万里流浪异乡，没有苏乐她早就死了。

时至今日，她们不会再去争论，那夜究竟是苏乐连累了她，还是她连累了苏乐。

这么多年两人相互扶持着过，全身心信任依靠彼此，结成最牢靠的利益共同体，为什么那个裴静文要出现，为什么要打破本该一成不变的秩序？

章灵此番回王庭，和往年一样，是为了赶在斛律敖敦入京朝见前，三人提前聚一起过个年。

以“天补均平”为口号起兵反魏的秦扬，短短四月招揽数十万流民军，势如破竹攻占河南诸州县，直指魏朝东都洛阳。

魏廷自顾不暇，江阳公主近来小动作不断，林建军尚未知是敌是友，斛律敖敦今年不打算远赴长安朝拜魏朝天子，三人可以好好过个年。

接风宴设在章灵归来第二天，王庭杀羊宰牛，一望无际的原野燃起盛大篝火，豪迈洒脱的歌舞声响彻天际。

作为斛律敖敦有意拉拢的对象，加上裴静文与苏乐的关系，林建军照常被奉为座上宾，余芙蓉和嵇浪等人亦受礼遇。

在苏乐和斛律敖敦劝和下，与章灵举杯对饮泯恩仇。

斛律敖敦吃醉了酒，拉着林建军围着篝火跳舞，靠坐上首的高瑕月，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不自觉捏紧银杯指节泛白。

温热手掌覆上来，使了点力道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她顺着雅青袖管看去，对上苏沁平静如水的眼眸。

苏沁微微垂首贴她耳畔，压低声音宽慰道：“林二哥是何品性我清楚，他断不会做出背祖忘宗的蠢事，公主莫要忧心。”

高瑕月低声道：“话虽如此，可那大祭司竟与裴先生是莫逆之交。”

苏沁轻笑道：“正是莫逆之交，林二哥才不肯透露裴先生下落，省得裴先生夹在中间难做。”

高瑕月叹道：“但愿吧。”

篝火夜宴向来持续到天将明，林建军不想待那么久，寻了个不胜酒力的借口离席。

回到居处时，高瑕月已等候多时。

林建军伸腿勾过圈椅大马金刀坐下，隔着火炉与她对视：“公主前两天放话要杀我，今夜特地避开人寻我，看来今晚我难逃一死。”

高瑕月开门见山道：“我没心思同你开玩笑，你告诉我你究竟怎么想的。”

“公主以为我意欲何为？”林建军上身前倾，摊开手掌放炉子旁烘烤，透着惹人烦躁的吊儿郎当。

高瑕月咬牙告诫道：“便是为你蒙冤的阿兄，你也该明白那条路不能走。”

林建军倏地沉下脸，冷声道：“别提我阿兄，你们高家人不配。”

自知踩到林建军逆鳞，高瑕月放缓语气道：“当年未能及时寻到被元谦绑去的裴先生和秋夫人，每每想起便扼腕叹息。倘若我能救出林氏家眷，梁国公亦不会受元谦威胁，上殿认下那十恶不赦之罪。”

林建军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颔首致歉道：“方才是我失言，还请公主莫要往心里去。”

高瑕月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温声细语提了个建议：“你明天就离开布日古德，秦扬那夜叉祸乱河南，于你而言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林建军巴不得秦扬闹得再凶些，最好打进潼关，重现昔年河朔三镇起兵叛乱，兵临长安城下的盛况。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话锋一转提起害他至此的裴允，称自己要先回幽州了结私怨。

高瑕月理解地点头，大方道：“我可借你一百甲士，助你报仇。”

林建军半眯着眼看她半晌，戏谑地调侃道：“公主好大方，随随便便出手就是一百甲士。”

他敛去笑意，神情变得严肃，郑重其事道：“公主切记，那些甲士是公主驰骋布日古德的安身立命根本，日后莫再随意借人。”

说罢，他缓缓坐直身体，隔着圆领袍握住玉佛吊坠，直视高瑕月眼睛，气定神闲道：“有笔划算买卖，不知江阳公主是否肯赏脸？”

高瑕月正色道：“说来听听。”

耳畔传来低沉男声，高瑕月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眼林建军，飘摇火光照出半明半昧脸庞，隐约窥见他狠辣心肠。

于她而言，这笔买卖确实划算。

良久，她开口道：“固然裴先生与大祭司情非泛泛，阿丽雅王何尝不是同她共患难，分量又轻在何处？”

“大祭司化名娜木罕，而娜木罕正是‘文静’之意。”林建军哂笑，“这笔买卖公主做是不做？”

“做！”十个甲士而已，高瑕月铿锵有力吐出一个字，行至门边忽而回头看他，“你不怕将来裴先生怪罪？”

静文若知晓是阿丽雅王私心，害得她与苏乐错过数载，即便不会主动去报复，想来心中也乐意看到苏乐与阿丽雅王起龃龉。

林建军淡定自若道：“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