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字,始终跟着方濯走来走去,一刻不停地跟随在他身后。他自己看不见,可它却已经随他走了无数里;他从未发觉过它的存在,可它却已经融入了他的心。
柳轻绮比任何人都明白,如果方濯的人生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充当他的软肋,那么很遗憾的,这个软肋就是这一字:
情。
当然,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方濯这一关,有很大的可能是过不去的。
但是他还是想试试。
柳轻绮也是后来翻阅古籍的时候才偶尔得知,黑虬族的成员在成人(他们管它叫‘化形’)时会经历一个类似渡劫的过程。不是火烤水淹或者雷劈,而基本上是在自己心里完成。
就是这所谓的“三关”——欲关,情关,生死关。
按理来说正常顺序就应该是欲、情、生死,不能跳过。但是方濯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的欲和情牵扯得实在太紧密,如果紧迫地想要让他的生命止步于此,逆天而行直接进第二关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代价是什么呢?
三关的事情,柳轻绮本不能确定。因为那本古籍更算作是某种“野史”,它都说邰溯其实本来是神鸟与人交合诞下的。可是就连魔族那边自己都承认,邰溯祖师爷的的确确就是修真界出身,没一点鸟的血统。但却也只有它提到了“三关”,柳轻绮半信半疑,却不等他想办法证实,证据自己就来了。
估计也是那碗血的功效。它竟然迅速地让方濯跨过了黑虬族必然经历的缓慢生长的几个阶段,直接被魔族捕捉到了他本应存在的“化形期”的时刻。
而他作为这“黑虬”的爱侣,自然也被一把拽进了幻境中,想必在他的幻象里,自己已经以某种心魔的方式存在过多次了。
但是……不过……
柳轻绮迅速思索,托着方濯的身躯,感受着他在自己怀中颤抖不停,心也随着跳啊跳、鼓啊鼓。一只手落在方濯后腰,另一只手紧紧钳着他的手不让他动作,但却无法阻挡这温热湿润的嘴唇亲吻着他的脖颈,急切狂热,像是要撕开肌肤吸干他的血液。
柳轻绮也是一片热撞上头脑,拼尽全力才不让自己也深陷进去,却也不自觉轻轻扬起下巴,露出了颈间伤疤,被方濯毫无知觉地衔入双唇亲近、啄吻。
“师尊……我求你,求求你……”
可是,他的“情”?
“……我求你,放了我吧,放开我,让我好好亲亲你,我就只亲亲你不干别的,真的,不干别的……”
可是,他的“情”?不仅是他自己,不仅是对他的爱,还有更深的、更远的、超脱于情爱之外的那些墨水似的浑浊却又无法被割舍的东西……
要叫他压抑本性?要叫他断情绝爱?要叫他与那所谓的无情道宗师一样立于云端、高高在上,除却自身生死,绝不触碰因果?
要叫他彻底抛却自己二十年的心性,去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做原本自己便看不起的人?要叫他所谓“脱胎换骨”“洗尽铅华”,从头做起,只为了去奔向那个也许他自己都并不感兴趣的最终山峰?
这怎么行?
可是,可是……
但是,但是……
柳轻绮有一瞬的犹豫,箍着方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他想试试,却又不敢试。他希望方濯成功,又害怕他成功。他希望可以看到一个可以冲破自己全身最后一处“罩门”的方濯,但却又担心他的骨髓也会随之换去,若闯过这关,看到的再不是现在这个方濯怎么办?
那……他怎么办?
九霄剑在掌中久久沉默,不为这许许多多的兵器集结而有半分反应。就如同现在他的心,分明如此焦虑灼热,却又空空如也。纠结从心口挖了个洞,冷风呼呼的灌进去,他一下又一下地清醒,但每次醒来都做不出选择。
与九霄剑不同的是,腰间杳杳已经开始嗡鸣不止,跃动焦躁,似乎做好了出鞘迎敌的准备。箫声穿过层云、越过树梢眉头,轻轻落在肩上。像一条柳枝,轻轻搔着他的侧脸,发出春天一样温暖的声音,请他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做一个决定,然后一锤定音……当然,它是在扰乱他,在这个时候,任何形式的催促都会让他更加瞻前顾后,根本就不可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但也是这一声,倏地让柳轻绮的眼神变得格外冰冷。他原本还在犹疑的目光突然凝重起来,像是一只手团起了其中的泥团,再用力往外一丢。他一把把方濯从怀里拽出来,两手捧着他的脸,紧盯着那双黑气弥漫空洞无物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
“你去吧!方濯,你去!若是这关你过得去,就算是醒来不再爱我,我也不怪你。”
泥团往墙上一甩,便是一头一脸的泥点子,落在他的脸上就成了星星点点的泪水。柳轻绮捧着他的脸,对着嘴唇用力吻了一下,眼泪长流。他摩挲着方濯的面颊,声音由高到低,最后如同梦呓,幽幽作响:
“你放心,这一辈子我都不怪你,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怪你,不怪你……”
他的泪水滴滴答答落下,打湿了方濯的手背。这冰冷的手也摸上他的面颊,冰似的冻住了眼泪。眼前氤氲一片,但他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攫住,比被一剑刺中还要痛,痛上千倍、万倍,痛得浑身一个劲儿打抖。
疼痛是因为他明白是自己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在失去了一个曾经最爱他的人以后,很有可能再失去一个现在、未来、无数个白天夜晚都最爱他的人。这个人不会有后来者再替代,这样的感情也不可能再有人能够复刻出来。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又能怎么样呢?
他一拳锤上自己胸口,遏制住心脏的剧烈狂跳——又能怎么样呢?
方濯的手像一条鞭子,死死地缠着、扣着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柳轻绮想把他推开都不成。他只好拖着方濯侧过身,将杳杳剑抽出,随时准备反击。只要方濯有半分仿佛要反噬或是走火入魔的迹象,他就会立即出剑,直将那“情”字斩个稀烂。这时,他的内心还在哀伤中无比纠结犹豫:他到底是盼望方濯成功,还是盼望他不成功呢?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过程可比他所想象的要快多了。此前撞见方濯深陷幻境,柳轻绮至少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意图喊醒他,最后还得是一巴掌一脚、用一种极为简单粗暴的方式才将他勉强打醒。幕后黑手见自己没得手,立即吹箫要将他拖入一个更为变本加厉的幻境,他也是能料到的。
他心想不如将计就计,这才不让方濯跑。但没料到的却是,几乎在下一刻,方濯便猛地在他怀里用力一抖。随之,他的肩膀被一只钳子似的手紧紧箍住,人被强行转了身,一掌顶在树上,随之而来的,却是小腹上一道冰冷明亮的寒光,抵着他的肌肤,往里刺了两寸,即将戳破衣衫。
饶是柳轻绮想了种种可能,都没想到方濯竟然会突然要攻击自己,不由怔在原地。本便苍白的脸色变得愈加苍白,一时什么也想不到,只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顶在自己小腹上的寒光。那是伐檀。也许是方才实在过于痛苦,伐檀什么时候出的鞘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握在了手里他也不知道。
这原本为了自己而挡在面前劈杀无数危机的剑锋此时便抵着他的命门,只消得轻轻一动手腕,就能将他捅个对穿。这是他亲手送给他的剑,现在却就要刺穿他的小腹、搅烂他的五脏。柳轻绮下意识一把握住剑锋,但又被烫到般立即松开。他僵着身体,抬眼望去,看到方濯目光空洞虚无,却牙关紧咬,紧盯着远方某个不确定的所在,像在虚无中找到某种特定的意义。
他紧握着剑柄的手第一次颤得不成样子,仿佛正经受着极大的痛苦。他保持着这个动作,挣扎了许久,最后一仰头,竟有两行血泪从眼中滚滚而下,立时便自面颊两侧留下两道鲜红血痕。
“师尊……”
他喃喃着开口,眼中黑气闪烁不定,血泪流下,身形摇晃不定间,唇角却勾起一个凄惨的笑。柳轻绮的后背紧紧顶着树干,凹凸不平的树皮蹭得他好疼好痒,见他笑容呆愣了一下,突然如梦初醒,一句话也说不得,只有猛地扑上前,抓住他的手就要将剑锋往自己小腹中送去。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方濯一手揽住他的肩膀,只消往旁边轻轻一推,柳轻绮便已被他送出自己十几尺之外。而他自己,则毫不犹豫调转剑锋,对准自己的小腹,握紧剑柄,一刺直下!
柳轻绮眉目一凛。他下意识扑过去就要去挡剑,可手中剑却比他更快,杳杳脱手而出,往前奋力一冲,铛的一声,竟在伐檀即将捅入他的主人身躯内时猛地一撞,弹飞了数尺。
方濯被这巨大的反弹力震得往后退了数步,一头撞上树干,嘶了一声。疼痛仿佛又让他眼中神色略有明晰,但黑气却并不如之前那般在他尝试挣脱的时候就消散而去,反而愈加变本加厉地萦绕在身侧,仿佛被一只手钳住两侧用力拧成一股绳,自身前竟然响起一阵低沉的虎啸。
“伐檀,来!”
柳轻绮当机立断,立时暗运灵力,向前一探手,伐檀立即晃动几下,要飞往他的掌心,却被黑气缠绕而不得脱身。它如他的主人那般焦躁,在地上不停地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束缚。
见状,柳轻绮也并不勉强。他知道自己并非魔族,想直接接触此等黑气想必也并不是十分容易。九霄剑虽然有可能当真出身西风剑冢,可它的剑灵已死,也未必比他更要有用。他非常明白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把方濯摇醒,然后,终止这个该死的“情”关!
但是……
柳轻绮沉默一瞬,用力一晃脑袋,将那最后的侥幸从脑子里晃出去。他单手一翻,杳杳剑立即回到掌中,忽觉耳畔风声作响,有隐约寒光正擦着面颊而过,他抬头一望,瞳孔登时紧缩,凭着下意识才以剑抵上往后翻滚两下避开,数把利刃自半空而落,噼里啪啦全部落到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看来就连这个布阵的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被拉进来的。柳轻绮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丝毫不留情面,黑气他没法直接触碰,便先斩断阵眼。“情”字化作锋利刀剑,寒风四起,一时身边若雪虐风饕。他暗暗运劲,站立其前,面不改色。身形甚至没有动摇半分,任由狂风席卷身侧,他衣衫纷飞,甚至往前踏了一步。
剑影之外,传来一声不似人而似鸟般的啸叫:
“柳轻绮!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没有对你下杀手,若你定要阻拦,就休怪我不客气!”
柳轻绮只道:“阁下尽管来。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杳杳花纹在掌中震动、磨蹭,恍如隔世般,它又在他的手中发出了那种渴望战斗的激烈的嗡鸣。红穗静静垂落在剑柄,被风掀起,缠绕着他的手指,温柔地蹭一蹭他的指节。
柳轻绮反手握住,被流苏轻轻搔一搔掌心时,唇角也溢出些许轻轻的笑。一柄利剑自虚空骤然刺出,直穿双眼,柳轻绮手只向上一提,尚在举剑的动作中便闻“叮”一声细响,长剑落地深入泥土,还在微微震颤。
风沙狂卷,风雪细细,刮在脸上像是刀子,割下细小的、浅浅的血痕。他轻轻抬手,将面颊上的血珠擦净,仰头的动作暴露了颈间伤痕,蜿蜒如同河流,丑陋伤疤下是即将新生的血肉,正随他的呼吸而上下轻轻翕动。
霎时天际漆黑,乌云如山,沉沉压下。云雨交接,石落山崩,如一只大手撕裂空间,头顶浮现一个黑漆漆的洞穴。一只眼睛如同蛇身,被挤压成一张薄纸,从缝隙间探出。它滴溜溜乱转,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扫过这虚幻的山峰与虚以为蛇的细林密道,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一刹那间如坠地狱、如落深渊。月亮被一箭射下,心口破一个大洞,汩汩流出来的鲜血遮盖了视野。突然间,他的眼前除了一片血红什么也没有,耳边风声、剑声与箫声交织,一息间攀上峰顶,尽数凝聚在头顶。
那声响似远又近,嬉笑声声:“这是属于黑虬族的三关,若你想体验一下,本座倒也不妨成人之美!”
柳轻绮笑道:“若我破了呢?我破了,我徒弟是不是也破了?”
“你想得美!他是黑虬,你是什么呀?”
“我?”柳轻绮笑容不变,眼神却骤然一冷。
“我是来杀你的人。”
柳轻绮的手指轻轻磨蹭着剑柄。两剑在手,一把光亮如新,一把已然暗沉。但他心里明白得很,就是这两把剑,与那“情”字诸剑有着本质区别——
“俗物。”
他言语轻盈,声响如尘,不会激起任何波澜。人却轻轻一动,身形不见有任何动作,却已鬼魅般飘向一侧。定睛细看,方见他不过向右跨了一小步,却就只是这么一点距离,又是一把利剑擦肩而过。剑如骤雨,倾头淋下,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他一剑不出、一掌不挡,只似在原地迈了几步,待到停下时,箫声暂停,而他毫发无伤。
一片昏黑中,喧嚣空气倏忽寂静。风声、雨声、箫声完全消失殆尽,静得仿佛沉入深海。在这摔根针都仿佛能被听得明晰的寂静中,一道掌风如刺破黑夜的一缕阳光,倏忽涌入耳中。柳轻绮单手执剑,眼前颜色实在令人眼晕,索性闭上眼睛。九霄剑交由左手同时,右手运掌而出,倏地与这掌风对个正着。两厢气息一经碰撞,面上便立即又有一道拳风悍然袭来,正对面门。
这一下来得凶狠,几乎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柳轻绮立即仰身躲过,刚感到面上似有一道劲风过去同时,后背一片冷汗也骤然而出。似有什么东西在后面顶住了他的衣衫,尖锐的、冰冷的,像细细密密的松针。对刀剑的敏锐直觉让他生生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停滞在半空,杳杳剑向下一插,借此力道倏而翻身,稳稳落地。
耳边一声暴喝:“好身手!我总算明白当年教主大人为什么不舍得杀你了。”
柳轻绮笑道:“你最好不要明白。”
他身形尚未稳住,九霄剑已然再度移手,两手同执长剑,一把挡于身前,另一把稍稍侧身,骤然探出。衣袂随风乱飞,锋利剑刃削端了一缕自己的头发,他双眼前依旧一片血红色的漆黑,却如此精准地便将剑尖点到来人胸前穴位。
这一下又准又狠,来人急撤,脚尖方点地,后背已被一只手稳稳托住。大骇之下回头一望,却见柳轻绮已经不知何时移到了自己身后,单手托住她的后心,九霄剑剑锋便立于颈侧,蓦然一抹——
好在反应还算迅猛,她立时一歪脑袋,口中吐出一串鸟哨似的清脆声响,柳轻绮的剑锋迟滞一瞬,便借此逃之夭夭。她翻身而出,干脆利落停在地面,手掌摸向腰间,一侧身,唇边便已多了一把长箫。此箫通体碧绿,光滑闪亮,有如琉璃翡翠。嘴唇轻轻一鼓,一段瀑布流水般的箫声便萦然耳侧,倏而将剑拔弩张气氛拔到最高。
这下,剑气与箫声交织,风声雨声不断,彻底混淆了柳轻绮的感知。虽是依旧不动声色,但也已眉头微皱,能通过箫声判断此人位置,却也明白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她既然暴露,就必然有后手。
当真如此。这魔族女的箫声不仅催来了风雨,而且还令草木枯萎、刀剑横生。就在柳轻绮脚下,只消多迈一步,便会坠入数把利剑组成的灌木丛中。箫声愈动,如凤鸣鸾引,忽而哀婉,忽而欢欣。就连早就已经做好准备的柳轻绮也不由有些神魂激荡,嘴唇轻扣间,有一刹那的迷茫。他下意识抬眼望方濯的方向,总觉双手放在两侧不得劲,想将什么人紧紧地抱入怀中。
但紧接着他如梦初醒,用力一咬舌尖,强迫自己魂归原位。却听那魔族女大笑道:
“以前他们都说你俩是一对,我还不相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柳轻绮,竟然搞上自己徒弟了,你要不要点脸?”
“你要是觉得我没脸,可以将你的脸皮揭下来给我多贴一层。”柳轻绮道,“不过,如果你长得没我好看,我是不要的。”
女子毫不在意:“谁揭谁的脸皮,可不看谁好看,而是看谁有实力!”言语刚毕,箫声愈急,面上罡风凛凛,刀剑刺破空气的声音如此刺耳,足以说明他已经腹背受敌。在剑刃密林急促的呼吸声中,此时此刻,唯有那女子的声音尚在回响:
“观微门主,我给你两条路。一条,交出你的观微剑谱,我放你连同你徒弟两命,今夜过后,绝不再来纠缠你,绝不再出现在你面前;另一条……”
她顿了顿,声音骤然变得冷厉:“就是你把命留在这里,我也算是为圣教除害。”
柳轻绮笑道:“阁下的原则怎么变得就这么快,拿到观微剑谱,就不为圣教除害了?我可谓你们教主大人眼中钉肉中刺,若你这样办差,只怕他要罚你,真生了气,说不定得要你的命。”
女子道:“你管那么多干嘛?就说,你交还是不交?”
“我交了又有什么用?阁下可是谁的未亡人?”
就算看不见,柳轻绮也知道她一定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因为箫声停了,而直觉告诉他,他的脸上现在正钉着一道灼热又冰冷的目光。这目光成了实质性的风,朝着睫毛位置轻轻一卷。柳轻绮没说话。他不动声色地歪了歪脑袋,用脸颊感受风来的方向,已经慢慢转过身来,测试女子的声音方位究竟在何处。这时他听到她冷嘲热讽的声音:
“我说过,你不必问我这么多。若你不交,我自然就要找别人去取。”
“我徒弟?”
那头没吭声。柳轻绮笑了。
“你找他要,当真是烂棋一步。我什么也没传给他。”
“……柳轻绮,你可真自私。这样的神技,连你最亲密的徒弟都不教授?你就这么怕别人抢了你的位置、占了你的声名?”
“是啊,”柳轻绮轻叹一声,“连最亲密的徒弟都不多吐露一句……到底,不过沽名钓誉,自欺欺人而已。”
那女声冷笑:“你也知道?”
“不是在和你说话。”柳轻绮轻轻转了转手腕,果然,又听到那女声警惕地一呼:
“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也许出自轻敌,也可能出自谨慎。女子没有讲话。柳轻绮说:
“你私自离开蛮荒之地要来杀我,若是叫你们教主大人知道了,该当何罪?”
他慢悠悠地说:
“会死吗?”
此话一出,果然,女声骤然暴怒,连声音都提高了两个度:“你放屁!我来,是名正言顺,教主大人给了我明确的教主令。”
“是吗?”柳轻绮笑道,“那你为什么要跑?”
“我——”
声音戛然而止。再涌入耳中的,是匆忙的、细碎的、呼呼的风声。
“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我,现在,刚入幻境的时候,乃至于是我离开振鹭山、刚到蔓城的时候,”柳轻绮说,“那时我就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不过我以为是魔族的追兵。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多了你这个漏网之鱼。”
“你不杀我,是因为不敢杀我。杀了我反而会给你带来大麻烦,因为你知道,最大的威胁不在我身上,而是如果燕应叹知晓了我竟然死在一个并不在列的魔族手中,他也会找你要一个说法。”
“所以你应当是偷偷溜出了蛮荒之地、跟在这群魔族后面跑来了。你既能开幻境,能让黑虬进入那个传闻中的三关,又想要置我徒弟于死地,已经说明了你的身份。”
“——夕兰族,我说的不错吧?”
说到这儿,女子仿佛才是真的忍不住了。一瞬破空声炸裂耳侧,当即一声尖锐的箫声与大喝一同冲上面门:
“你找死!”
狂风如刀,霎时间劈向他的脸侧。与此同时满地的刀剑丛林立时无限蔓延生长,一瞬间便形成一只牢笼,将他完全困于其中。柳轻绮身处绝境,四处都是尖锐的、明亮的刀光,似乎彰示着他已在这场突围中落入了绝对的劣势,但也因这如凤啼一般的凄厉箫声,他终于能在这风易雨嚣中捕捉清楚她的位置——
柳轻绮立时抬手,九霄剑在掌中被动地跃了一下,如一道风般猝然钻出刀林缝隙,与之剐蹭出一大片火星,金属碰撞般的劈啪作响的声音令人眼皮一跳,浑身鸡皮疙瘩骤起。果不其然,这女子躲得很快,九霄剑刺了个空,啪一声钉在树干上,但见其缓缓化作乌云一片,渐次消散。
箫声阵阵,不绝于耳,风雨大作,头顶乌云如山,隐隐有尖锐剑光撕破云层,沉沉将落。“情”字早已被拆分成数把兵器,一同向他攻来。脚下被困,身遭皆是金属牢笼,任由他有通天之能,怕是都不能从中完美脱身。云层轰鸣不止,大地也仿佛受到震动,微微摇晃,剑与刀碰撞不歇,扰得耳侧不得一刻安宁。
柳轻绮单手执杳杳,沉静地站立在剑锋而下,万剑同指,状若一并穿心。四周万剑盘旋不停,绕过他的腰际、胸口、肩膀、眉心……几乎将视野完全遮盖。当然,从任何人的角度,都不可能看到那不起眼到如同透明般的丝线——在他的指尖,生出了细细密密的以白色灵息所凝结成的丝线,不被利剑切割,不为雨水打湿。甚至它从容伸展,探过盈盈箫声,如蛇般蜿蜒爬行。
箫声愈催愈急,与风雨交织倾托,乌云中轰隆隆一片,从一阵阵闷雷中,一把巨剑缓缓自虚空中探出。巨剑上生一只血红色眼睛,嵌在剑柄处,滴溜溜乱转。窥得柳轻绮瞬间,便仿佛看到了什么人间美味,立即倾下身,调转了方向,随箫声急转而下,迫不及待急促奔来——
可得到的却是一派虚无。
巨剑轰然而落,地面登时破一个大洞,尘沙四溢,迷了双眼。但在狂风与冰冷月光下,那原本已然被一劈而中的人却没了影子。箫声霎时停止,与之相配的,是几声迅疾而干脆的金玉碰撞声。柳轻绮一手握杳杳,另一只手早已探向树干,一把拔起九霄。身上蔓延着的淡淡的白色灵息与女子的青绿色箫声缠绕在一起,冲破音波与重重利剑,就这样到了她的眼前。
女子张着嘴,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凉气。她体态极为轻盈,在密林间穿梭、躲藏,玉箫依旧停于唇边,却一时忘了吹奏。在她那双美丽的翠绿的眼瞳中,映照出来的是仿若地狱般的形容:
柳轻绮身着一袭黑衣,可上半身却已被鲜血湿透。他身上的无论哪里都流着血——他的喉咙,双臂,胸口。喉间那道尚未完全长好的伤口再度崩裂,血肉相磨如火石擦一声蹭响,在层层叠叠如同血池的肌肤间,能看到森森白骨:
他竟然就这样毫不犹豫,顶着刀锋所指,从那万剑丛林中冲了出来!
到底还是个人,到底还是血肉之躯,身遭已然布满伤口,每一道都汩汩往外流着血,滴在地上,便腐烂了一大片草叶。所到之处,只消轻轻踏上,便已是一片虚无。
女子大惊失色。可不等她有所表达,一剑已然探过重重枯叶,呲一声逼近眼前,剑尖一点寒光自喉头划过,在她立即侧身躲避时,另一剑却已如水波般轻轻向前一推,猛地自眼前炸开。
双剑一萧就此在林中缠斗起来。柳轻绮使剑极凶,带着一股寒冰似的气势,在冰层下却又藏一团热火,直直朝着裂缝涌动。他每一步都几乎没有完全踏到地面,仿佛只是借力跃起,脚下轻盈,双剑却凛然交替,剑锋线线而缠,毫不给人一丝喘息机会。任由女子箫声如莺如枭,响彻天际,乐音在脸上割出寸寸伤痕,却依旧不能把他逼退一步。
反倒是女子自己,手执玉箫已经后退数步,脚尖点过竹叶瞬间飞过数里,眼见眼前终于出了云烟再无人影,她才松口气,将玉箫从已经有些僵硬的面颊旁放下时,却突然听到身遭传来“嗤”的一声细响。
她立即警惕,抓起玉箫,转头要看。左边什么都没有。右边也什么都没有。面前却隐有罡风而过,如柳絮轻轻敷了一下脸。同时,胸口一阵酸麻,她愣愣低头一看,方见自己胸口已插一把长剑,剑锋凛凛有月光盘旋,剑柄紧紧贴着自己胸口,而余下部分,已然将她穿个透彻、鲜血横流。
但见自己身上已有此惨状,她却并不显得有多慌张,只是眼中闪过一丝不甘,身形迅速烟云般消散。柳轻绮立即一抽手,将剑往身前一收,满臂的血顺着剑锋往下滴,他恍若未见。只是手指轻轻动了动,抬上胸口,摸了摸最靠近心脏位置的那只伤口。一道罡风倏忽奔来,一掌要落上他胸口。柳轻绮动也不动,平静挨这一掌,被击得连退数步,后背猛地撞上树干,吐出一口鲜血。
黑气蜿蜒盘旋,陡然成形,从虚空中又走出此女,胸口毫无变化,面容清丽如初。没了阵眼的支撑,柳轻绮眼前的血雾总算散去,久违的光亮重归,让他不由轻轻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是一剑顶上喉头,强迫着他抬起下巴来。透过半面鲜血与清冷月色,他看到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和气急败坏的眼神。
魔族女长得很美,只是面容含恨,咬牙切齿。她站立于前,月光却并不能为她的身形投递下半条影子。人如幽灵般漂浮,唯有这把玉箫尚有实体,柳轻绮望她一阵,轻轻勾唇笑了一下,低声道:
“我猜就是。一缕亡魂,恐怕是想来讨要观微剑谱复活天碎琼的吧。她都死了多少年了,怎么,这么厉害,还没烂?”
“小子无知,本座不同你一般见识,”女子恶狠狠地瞪着他,“交出观微剑谱,我放你一命!”
柳轻绮仰着头,靠坐在树干旁,掀起眼皮瞧他。两人对峙半晌,他突然笑了起来。
女子的剑又往前送了两分:“你笑什么?”
“我?”柳轻绮笑道,“我想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你只顾杀我,想要我手里的观微剑谱,我以为你尚对方濯还有希望,想要诱他堕魔,乖乖地将观微剑谱给你。如今看,才发现我似乎是猜错了。”
女子的脸色这才微微僵硬了一下。也许是她这时才发现,为了对付这个“劲敌”,她将那个尚且困在“情关”中的小孩儿给忘了。她沉声道:
“情关绝非那么好便走出,轻需要三个时辰,重则要三日,甚至可能殒命其中。你休想要他还来帮你。”
“他当然走不出来,当然走不出来,”柳轻绮摆摆手,长出一口气,“不过,事情可能还不像你想的那样。”
他盯紧女子的双眸,从里面看到一个血淋淋的自己。看到他开口,那声音血淋淋的,笑意也浸满了鲜血,顺着纹路缓缓往下流。
“……我说过,倘若我可以破了这‘情’字一关,他便也可以。”
柳轻绮始终藏在背后的手轻轻扣了扣地面,打了个响指。即刻如同天罗地网骤然而落,一大片丝线霎时勾连成网,连带数把利剑,倏忽从天而降。只是此时攻守已变——这万把短剑像是突然都听从了他的话语,于他分毫不伤,只对面前女子发难。
女子立时撤剑,碧绿双眸中闪烁惊异,但接着便已转化而成杀意,唇边长箫只消得一吹,层层声波便如沧海细浪骤然拔高,摔落在悬崖上,溅出的水花便足以将人砸得生疼。她衣带纷飞,身形有如落下一连串残影,在剑锋与剑锋间迅速穿梭,箫声所及之处,都会化去一寸又一寸剑锋血肉。
但饶是她避得再快,也发现了不对劲——这些剑本身就出自于她的手笔,她又是虚魂一缕,杀百遍千遍也不会令她彻底消散,无论如何,她都只需片刻后就会重聚。但是就在这叮铛响个不停的万剑丛中,她似乎听到了某种更清脆、更迅疾、更厚重的风声。这风声像是刺入眉心的一根针,令她从骨子里发疼,不由抬眼望去。
可源头处尚未被发觉,眼前便骤然一痛。一把利剑竟不知何时已从身侧送来,毫不留情朝着双眼向上一挑。眼球颤抖间吐出一口黑血,尽管下一刻便立即复原,可剧烈的疼痛还是席卷了这颗已经数百年未曾感受过如此感受的心。
她不可思议地抬头,穿过万剑与灌木丛,看到那个年轻人站立眼前,脸色阴沉,双目却无神。他像是还深陷幻境中,双眼溢满黑气,身上却缠绕着淡淡的白光,细看来,方见他的肩头、手肘、手腕、乃至指节都缠了一缕细细的丝线,而丝线那头,凝成小小的一团,尽数握在柳轻绮手中。
风雨狂啸中,她听到柳轻绮带着笑的冰冷的声音席卷过耳侧:
“我杀不了,不会叫黑虬杀嘛。”
“来,阿濯。师父从来没亲手带你练过剑,那就在今日,教你一个剑招。”
方濯随着他手指的律动抬起右手,又抬起左手。两手紧握住剑柄,伐檀剑尖向前,肩膀带动上半身微微动作,又随着手肘轻动而向前跨一步。随之,他两手向前,另剑锋朝下,抵于地面,竟然起手立了个极为恭敬的剑招。
女子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唇边吹箫,立时将源源不断的魔息自箫声悍然送出。可魔息于身前逡巡,意图透过每一个身躯上的漏洞钻入,却都被他提剑左右一晃,从容化去。下一刻,他的身躯骤然向前,倏然间两人距离迅速拉近,而那明光闪闪的寒锋,已从心到手,往眉心一递,转瞬近在眼前。
她双目圆睁,立即明白此时“阵眼”究竟为谁,箫声如蛇般往前一探,直窜向方濯身后,要来咬柳轻绮的喉间。她本以为他会躲,做好了下一招挡剑的准备,却不想柳轻绮的头偏也不偏一下,任由箫声幻化而成的利刃劈风而来,削向自己身躯半副。
而就在他猛地喷出一口血的瞬间,手指骤然而动,用力向前一送,方濯手中长剑叮一声赫然提起,撕裂风声传来一阵恐怖回音,手指抵住剑柄向外一蹭,登时有如排山倒海、天崩地裂,云海翻涌而已日月为席,剑锋化作数把剑气,横竖两劈,伴随着他突然清明的双眼,身前一刹风雪迷离,剑锋呼啸间,身躯向后一拱,被剑气推出数丈之前,随风声传来柳轻绮最后一声轻叹:
“剑招名为……‘送君千里’。”
随之听闻骨缝间一声脆响,双臂垂落,没有疼痛,唯有一触即分的酸痒,又立即抽身而去。霎时如血雨漫天,一分四段,黑气横飞间,玉箫当啷一声落于地面,万籁俱寂。
天高地远,月色明晰,浓雾将散,那始终刻于天边的字也消失不见。四野浑然空旷,有如无人,一切恩怨情仇,爱恨鸣音,亦于此刻戛然而止。
“情”关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