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木质香气，不知道柳瑛熏了些什么。

几盏灯烛泛着浅浅红光，木桌上摆了一碗醒酒汤。窗闭的紧紧的，李慕沐静静感受着脖颈处叶清呼出的热气。

掀开帷幔，李慕沐小心地将叶清扶到床上。

深呼一口气打开窗，晚风带着些许微凉卷走了一部分燥热，回首望去，叶清长睫紧闭，眉头微蹙，仿佛在梦中亦被什么烦扰纠缠。

目光下移，师父身上那件常穿的、洗得泛白的青灰色外袍平整的裹在身上，只是衣角带些略显凌乱的折痕。

或许整体看上去都凌乱会更有美感些？

晃了晃脑袋，李慕沐试图摇走脑海中那不切实际的想法。

“师父？”桌上的醒酒汤还升腾着一丝热气，李慕沐走到塌边轻轻喊着叶清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应。

慢慢跪坐在榻沿，柔软的床铺透过薄薄的衣料刺着膝盖。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探向那张并不平静的脸。

指尖触碰的一瞬间，叶清的睫毛几不可察的微微煽动。

收回手，李慕沐看向叶清腰间那条磨旧了的布带。触碰到粗糙的布料和其下温热的躯体，心猛地一缩，仿佛被烫了一下。

屏住呼吸，竭力稳住心神，手指微微颤抖，李慕沐调整了下姿势，只求解开那个纠缠的结。

衣带散开，叶清颈侧流畅的线条延伸入衣领深处，胸口因着呼吸在昏暗中微微起伏。

指尖悬停在那片布料边缘，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再不敢向下深入分毫。仅仅是解开外袍，已经耗尽了李慕沐所有的力气。

晚风依旧顺着窗棂吹过，不时发出几声嘲讽。定了定神，李慕沐起身关好窗。

屋内很寂静，静到李慕沐能清晰的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拧干浸在铜盆温水里的布巾，水珠滴落的声音在过分寂静的屋里清晰得惊心。

轻轻摘下叶清头上那支有些褪色的木簪——那支自己许多年前亲手制作的粗糙的木簪，叶清真的如当初承诺那般，戴了许多年。

温热的湿布轻轻贴上她的额头。

暖意舒展着叶清的眉头。

温热的布巾随着李慕沐的手一点点滑过叶清滚烫的脸颊、鼻梁、下颌……每一次移动布巾，李慕沐的动作都轻得像拂过初绽的花瓣。

明明是隔着厚厚的布，可李慕沐几乎清晰的觉察着叶清面部的每一处起伏，每一处凹陷。

叶清的呼吸骤然变得清晰可闻，带着些许酒气的热流一阵阵拂过李慕沐托着叶清下颌的手腕内侧。

那肌肤相接处传来的灼热，像细小的炭火，沿着血脉一路烧灼上去，烫得李慕沐指尖发麻，几乎握不住那块滑腻的布巾。

“师父…”情不自禁的呢喃出声，李慕沐忽而觉得那坛梨花酿十分烈。

她醉了。

昏黄的烛火在矮几上跳跃，将她沉睡的轮廓投在身后的墙上，形成了一个巨大而安稳的影子。

夜已深，万籁俱寂，屋外的一切都显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叶清深沉的呼吸，还有李慕沐擂鼓般的心跳，在小小的空间里交织、回荡。

跪坐的姿势早已僵硬麻木，李慕沐贪婪的盯着叶清安稳的睡颜，目光一遍遍描摹那流畅的轮廓。

“……慕沐？”

一个模糊的、含混不清的音节，带着酒后的沙哑，毫无预兆地从叶清唇间逸出。

心跳瞬间停止，血液仿佛凝固。李慕沐仿佛被抓包的小孩，紧张的盯着师父。

那只搁在身侧的手竟摸索着抬起，轻轻攥住了李慕沐正要收回的手腕。

叶清滚烫的掌心像烧红的烙铁般，轻轻箍在李慕沐的腕骨上。

呼吸彻底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她握住的那一点，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李慕沐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只能死死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和叶清紧闭的、毫无所知的双眼。

掌心的热度透过皮肤直烫进心底深处，烧灼出一片兵荒马乱。

“……”薄薄的唇又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只化作一声模糊的呓语。

那手指在李慕沐腕上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开，最终无力地垂落回榻上。

腕上滚烫的禁锢消失了，只余下腕骨上残留的触感，火辣辣地提醒着李慕沐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

烛火猛地爆开一个灯花，“噼啪”一声轻响，墙上的影子猛地摇曳了一下，像是李慕沐内心情感的外泄。

腕上热意似在一瞬间褪去，目光却依旧贪婪地、近乎绝望地黏在叶清沉睡的侧脸上。

或许…

不，李慕沐打断了自己的幻想。

若是有了希望，日子才更难捱。

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终于被东方天际一丝极淡的灰白侵蚀。那灰白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无声地穿透窗棂的缝隙。

是该休息了。

在起身前的刹那，鬼使神差般地，李慕沐极轻、极快地俯下身。

只是一个瞬间的停顿——李慕沐的鼻尖，几乎无声地擦过叶清散落在枕边的那缕微凉墨发。一缕极淡的、属于她发间的清冽气息，混杂着昨夜残留的微醺酒意，猛地钻入鼻腔。

轻轻在叶清唇角落下一个吻。

温凉的唇瓣带着不可思议的柔软，几乎要将李慕沐藏了许久的心事化开。李慕沐颤抖着极快的挪开了唇，带起了一阵微风。

灯熄了。

李慕沐轻轻躺在叶清身侧。

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蜷缩起来，指尖对着她沉睡的轮廓，隔着一段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开始无声地描摹。

从饱满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梁，再到线条清晰的下颌……指尖划过虚无的空气，留下冰冷的轨迹。

没有温度，没有实感，只有心口处一阵阵尖锐的、熟悉的空茫与钝痛。

“师父毕竟是师父啊。”

李慕沐很想再次伸手握住叶清那就垂在一旁的手。她很想告诉叶清，不必守那些规矩。可是…

可是那些责任，那些底线，难道是自己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抛下的吗？

师父所坚持的是什么，她比任何人更清楚。

苦涩漫上心头：或许就这样也很好，就这样和师父生活下去吧，哪怕永远只是以徒弟的身份，哪怕，永远无法得到回应。

屋内又重归寂静，李慕沐沉睡的呼吸声渐渐平缓。黑暗中，一双眸子亮起。晦暗的眸子里隐藏着惊天骇浪的情绪。

醉意早已褪去，思绪从未如此清晰。

抚摸着唇角，仿佛还残存些柔软的触感。这些天来的别扭尴尬似乎在一瞬间得到了答案。

虽早有觉察，也早有猜测，可真到答案浮现这一刻，叶清还是慌乱了。

她分明可以在刚刚就睁开双眼。

不论是制止这份禁忌的情感，亦或是袒露自己的心意，可是她没有。

叶清只是懦弱地接受了这一切。

要她如何戳破这份甜蜜的幻觉，亲手推开满心欢喜的少女？她不舍得，不舍得让她流泪，更不舍终结此刻的暖意。

叶清是如此的眷恋着这片刻的温存。

在温热的唇触碰到自己的一瞬，欣喜大过于震惊，叶清多想在这一刻睁开双眼拥她入怀，向她细细诉说着这些天来的忐忑隐忍，向她细细诉说自己深刻的爱意。

可是她不能。

脑海中回忆着的，是无助时紧紧抱住自己的双手；是羞怯的第一声师父；是做完坏事狡黠的目光；挨训后无辜的湿漉漉的眼睛；是满心欢喜递出木簪的布满伤口的手。

无数个李慕沐在脑海闪过，叶清不记得自己对李慕沐的情感是何时转变的，只是爱意来时，难以捉摸却实在汹涌。

可那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是自己精心呵护的，认认真真用爱灌溉的，捧在手心的花朵。

是还并没有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的，懵懂而不谙世事的少女。

对于这份情感，叶清不敢回应，也不能回应：慕沐年纪还小，可以任性，可是她不能。

慕沐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或许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这是错的，等她再大些，会有一天，她会碰到真正想要共度余生的人…

她不能…

心脏一阵钝痛，叶清不能继续设想下去，可思绪总忍不住飘到遥远的未来。

稚嫩的徒弟就睡在自己身侧，不过一尺距离。温热的气息传过，叶清僵硬着身体，拼命压下那不合规矩的念头。虽仅咫尺，却似天涯。

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师徒，也只能是师徒。

或许任由自己贪恋这一刻春光，便已是叶清最大的放纵了。

师父毕竟是师父。

再一抬头，窗外已鸟鸣声声，阳光分外刺眼。

一夜无眠。

叶清看着安然入睡的李慕沐垂下眼睫，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入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里，伸出的手最终还是没有落到那泛着红晕的柔软的脸蛋上。

可目光，却直直的落在那脸上。

似是因为那目光太过直白，太过缱绻，李慕沐睫毛微颤，竟有要醒来的迹象。

叶清慌忙起身，几乎逃亡似的走向门口，脚步尽可能放得平稳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