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竟来的这样早。
守城的卫兵像破烂的稻草人似的被叛军挑于枪尖,鲜血顺着鲜艳的红缨落入白雪的怀抱,马蹄踏过之处氤氲出一股诡谲的粉。
城破了。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马背上的将军冷冷地蔑视着四散奔逃的人群,似乎并不急着为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城宣判死刑。
“太容易了些是吧?”将军不屑的笑着:“真让人提不起兴趣来啊。”
“将军英明神武,如有天助!”年轻的副将不苟言笑的看向将军,污浊的眼神中蕴藏着满满的杀气:“那么,是时候该肃清全城了吧将军?”
身后的士兵刹那间整备完全,金戈划破风声,斩断飘落的雪花,杀气四起。
“急什么,这场戏我还未演个痛快。”面部肌肉抽动,将军冷冰冰地看向副官,神色已然及其不悦。
“都没听到将军的话吗?”副官扭过头去,晦暗的眼底看不见情绪,“扎营整备!”
“是!”
马声嘶鸣,将军面色如常调转马头,只是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没人注意到铁甲下那死死攥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着。
“师父。”
竹屋外已是白雪皑皑,屋内叶清点上火炉。
“哎。”叶清轻轻拉过李慕沐冰凉的手搓着。
“慕沐怕吗。”
李慕沐摇摇头,眼神仇恨且坚定,可手却微微颤抖:“我不怕死。”
“没事的。”轻轻将慕沐拉入怀里,叶清胸腔内涌出一阵不可抑制的悲凉。
“没事的,不管怎样,师父会在。”
雪还在下着,火炉噼啪作响,可心底的寒气又该如何驱散?
“师父。”李慕沐犹豫着开口,“等会儿下山,慕沐陪你一起。”
“不。”叶清想也没想的拒绝了。
山下此时该有多危险?自己如何敢冒这种险。
“慕沐就在家等师父,师父很快就回来。”
“可你要是回不来怎么办?”怀里的声音已经染上哭腔,李慕沐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怕,当然怕,她怕师父就这么离开,然后再也回不来,她怕那铁盔铁甲的怪物们毁了雁回,可怕没用…
就像当初阿婆离开时,她苦苦求了上苍那么久,根本没用……
叶清紧紧抱着李慕沐,她很想说不会,她想说她会好好的回来,回来时会带着慕沐爱吃的点心。
可她怎么说的出口这违心的话?她拼尽全力所营造的一切安好的氛围,分明是假的。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回算不算赌上性命。
“师父跟慕沐保证,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就算是为了慕沐,好不好?”
火苗跳动在竹屋内,一片死寂。
军营的黄昏,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异的松弛气息,仿佛紧绷了一整日的弓弦终于被悄悄卸下了力道。日头西沉,将巨大而疲惫的影子长长地拖曳在营房与帐篷之间。
雪未停,反而越下越大,湿湿的空气里弥漫着营火燃起的松木清香,马粪的暖烘烘气味,还有那铁锅炖煮粗粝食物的氤氲热气。
营房前的空地上,篝火已经点起来了。火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爆响,火星子像细小的金红色飞虫,忽明忽暗地升腾,随即消隐在渐浓的暮色里。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他们或是笨拙地擦拭着佩刀的刀鞘,或是烤着硬邦邦臭烘烘的袜子,露在空气中的指头被冻得通红。
“喂,老胡头!”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戏谑,“你那媳妇儿真有你说的那么漂亮吗?!”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被唤作老胡头的老兵也不恼,只抬起眼皮,慢悠悠地回了一句:“烤你的袜子吧!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又是一阵更响亮的哄笑,在营地上空短暂地盘旋,冲淡了白日留下的僵硬与肃杀。
“哎,你们知道吗,听说这里是将军的家乡。”军营里那个好事的士兵一脸神秘的开口说道。
“啊?可今天将军分明什么情绪也没有啊?”
“是啊,要是我,我可忍不住回家看看。”
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起来,火堆旁的笑谈声骤然低了几分。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越过跳跃的火苗,投向马厩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简陋的木栅栏,投向营地外那片被夜色吞噬的无边旷野。
“你们懂什么,鼠目寸光!要不他能做将军呢?”察觉到气氛的凝重,挑起话题的士兵连忙打着圆场,“等咱们王上灭了他们,将军开国有功,到时候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现在屠个几辈子都没回过的家乡又算什么?”
锅灶那边,大铁锅里翻腾着浓稠的糊糊,咕嘟咕嘟冒着大泡,食物的气味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伙夫用巨大的木勺搅动着,勺柄磕在锅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士兵们十分默契的终止话题,开始自觉地排起松散的队伍。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粗陶碗或木碗,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此起彼伏,敲打着黄昏的鼓点。碗里盛满了热腾腾的食物,升腾的白气模糊了一张张饥肠辘辘的脸。
夜,终于彻底沉了下来。
篝火的光晕成为黑暗中唯一温暖的岛屿。白日里操练的号令、兵器的撞击声都已远去,此刻营地的主旋律是压低的交谈、满足的咀嚼、偶尔几声粗豪的咳嗽,马厩深处,许将军那匹雄健的黑色战驹,不安地用铁蹄刨着身下干燥的泥地,发出笃笃的闷响。
它仰起头,对着悬在漆黑天幕上那弯冰冷的新月,打了一个悠长而带着莫名警觉的响鼻。这声音穿透了营地的喧嚣,清晰地传到篝火旁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篝火依旧噼啪作响,映照着那些沉默下来的脸庞。那些脸上残留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眼底却已悄然浮起一层属于士兵的、对未知警觉的阴影。片刻前还弥漫着的松弛暖意,此刻仿佛被夜风吹散了一角,露出底下坚硬冰冷的基石。
雪仍旧飘着,营帐内泛出染着橘晕的光。
上好的毛皮地毯上散落着一地书卷,白日里趾高气扬的副官此刻正狼狈的跪在地上,从高处抛下的书页划破了他的脸,年轻气盛的挑衅亲手为自己刻下一道血痕。
罪魁祸首端正的坐在檀木红椅之上,唇角带笑,冰冷的眸子里却藏着滔天的怒意。
“我知道王上不肯信任我,可他怎么偏偏派了你这么个蠢货到我身边?”缓缓开口,将军似无意般摩挲着一只空酒杯。
“是属下的错,将军息怒。”低下头,副将狠狠闭上眼,面上肌肉不甘的抽动着。
“亲手破了这么多座城,从一个无名小卒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每一步,都是踏着我同胞的尸骨,我国家的血肉。”闭上眼睛,许燕舟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可到头来,却还要看一个副将的脸色。”
“简直可笑!”
匕首的寒光猛然刺破温暖的光,感受到脸侧的冷刃,副将有些惊讶。
“你说,我要是现在把你杀了,王上会不会为你出头呢?”
“将军…将军息怒!是…是属下不知天高地厚,还望将军…将军您能大人不记小人过!”
感受到匕尖传来的颤抖,许燕舟不屑的收回了兵器:“呵,放心吧我的副将,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我不会让王上失望的。”
酒盏摔到地上,溅起一地碎片。流淌的浓浆里倒映出另一个破碎的世界。
“滚出去!”
营帐的帷布重重放下,许燕舟朝近卫招了招手。
掀开外衣,肩膀处露出令人惊骇的伤口,无法闭合的伤口周围长了一圈糜烂的肉,深紫色顺着烂肉向外延伸,似许多蜿蜒河流。
“来。”将刀递给近卫,许燕舟死死咬住一块布条,“割吧。”
“将军,这毒素已经入骨了。”
隐忍的低吼声断断续续从口中跌落,豆大的汗珠顺着肌肉的震颤落下,再睁开眼时,双目已然布满血丝。
“找个医生来。”
“是。”
营帐又重归寂静。
许燕舟疲惫的闭上眼睛,于黑暗中渐渐浮现的,是大漠嘶吼的风声,粗糙的沙子磨过黝黑的皮肤,刻下一道道白痕。战衣早已破败不堪,刺骨的寒光侵袭着脆弱的皮肉,磨平了少年的豪情壮志。谷仓里早已空空如也,朝廷许诺的粮草却还遥遥无期。
十八年过去了,可那大漠的风总是顺着夜色吹进许燕舟的梦。恐惧,不仅仅是因为清晰的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彼时的许燕舟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在他的将军怒不可遏的踢翻了空空如也的铁锅,揭杆说要投敌的时候,许燕舟的脑海中只闪过一个明媚的少女。
“阿毛,把你爹的烟枪留给我吧。”明媚的少女站在送别的街口,强撑的笑意掩不住眼尾落下的珍珠,“战场上日日行军,带这些不方便。”
“瑛瑛别哭,等我做了将军,就回来娶你。”彼时的少年郎带着一腔热血,一心想要收复失地,还不知道未来竟要遭遇怎样的变故。
“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亲手将这烟枪取回去。”
“好。”
饿,凌乱的发须贴着皮肤,却已经没有力气去整理。
“还是高估自己了。”许燕舟自嘲般笑笑,干裂的嘴角扯得生疼。
如果可以再选一次,他不要做将军,只要守着那个女孩儿,平平淡淡生活一辈子。
可他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