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了扰回到隔壁自己的店里,一头倒在藤椅上,双眼有些放空,瘫软了半天没有动。
“……”
过了几分钟,女人终于站起来,走回房间里,熟捻的抽出柜子里的药。
距离上次复查已经一年了,不知道有没有恶化,但是索性还没有影响到她的饮食生活。兰了扰肘着下巴,思绪乱七八糟又有些空白。
夜色透过百叶窗渗进来,阴森森的。
店门忽然被叩响,兰了扰几乎条件反射的猛地转过头。
店铺外已经打烊了。
——会是谁?
她眉头快速的蹙了一下,恢复平静。虽然自己的店面打烊,但是这条街的夜生活刚开始,灯火辉煌的,倒是不怕呼救无人。
兰了扰倒是好奇会是谁来光顾一家几乎不怎么赚钱的花店。
她透过猫眼,却没有看见人。
兰了扰心里忽然紧了起来。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肌肉记忆比大脑思考要来得快,一副已经休憩了整整五年的躯壳倏然紧绷。
她没开门,低低的冲着门外喊:“谁?”
没有人应。
过了几乎几十秒,门外冒出一个声音,听的不真切:“出来吧,你认识我——别担心,我不伤害你。”
她打开门,沿着三阶短浅的石阶走下去。自己的店在灯火中的小街里显得幽暗,下一秒,她猛地后撤半个身位,顺势左手剑出般攥住一个肩膀。
同时,那人的左手也搭上了自己的肩头。
一时间,两人没有动,也没有用力。兰了扰站在明处看不清那人的神色,使了点巧劲儿把人拉出背光点。
来者没有做任何掩饰,那张脸就明晃晃的露出来,平静的看着她。
海青色的眼眸几乎是在对上那只琥珀色的右眼珠的瞬间,震惊,诧异,和更多难以言语的,微妙却复杂的神色迸发出来。
兰了扰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你还活着?”那人先发话,又重复了一遍,“你还活着。”
“……”
“你为什么还活着?”
兰了扰眨了下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熟悉的女人。“为什么?”她轻启唇瓣,“我不该活着吗。”
对方怔愣:“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很震惊遇见你。”
兰了扰扯了下嘴角,用了个巧劲儿把对方甩开。“那真是很巧了,”她说,“我也同样震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沉默片刻:“我也还活着。”
兰了扰终于像是找回理智,深吸一口气,海青色的眼珠动了动。“当然。”她淡淡的划过对方的瞳孔,深似湖渊的冷厉刺向那人,“你当然会活着——海的康。”
被叫的人愣了愣。
她顿了顿,纠正道,“不,你早就不叫这个恶心的名字了。那我应该叫你什么?你的名字,”女人眼里有些冷笑,咬着字说,“还是条子?”
海的康松开了手,轻唤道:“……Mapu Yinadea——”
“不要叫我这个名字!”兰了扰忽然变得很激动,“Mapu Yindea……”她也松开手,退后半步,“她早就死了!”
“为了保护谁死的!”
她语气讥讽,带着冷笑,字字句句戳心。
“我,我的丈夫,我的弟弟,我的父母,甚至于跟我出生入死多少年的弟兄,”兰了扰的手指神经质的颤抖着,发麻,“为了你——为了保护一个条子,死在了另一个条子的枪底下。”
兰了扰扯出一抹冷笑:“就像你说的,我多伟大啊。”
海的康猛地抬头,记忆的匣子被打开,泉水般的涌出来,止也止不住。
她深吸了口气:“不,兰了扰,我不是警察——至少现在不是了。”
女人看着她。
“我被处分开除了。”海的康微微一笑,似乎很释然,“因为重大过失——我现在是无业游民。这次只是巧合,我来‘扎的哈西’旅游。”
兰了扰没有接话。
海的康继续说:“你一直定居在这里,五年了。但是今年‘扎的哈西’火爆,大家都来旅游,有可能人多眼杂,你……”
“我找你是有正事。”她举起手上的短视频,“你,不会有问题吧?”
兰了扰紧紧的盯着屏幕,循环播放着那段露出自己模糊面孔的视频,再缓缓把眼珠转回海的康的脸上:“与你有什么关系。”
海的康皱眉:“过去的事——”
“没必要。”兰了扰笑着,语气淡然的令人慌张,“人死能复生吗?”她撩开衬衫下摆,黑暗中露出那深深浅浅的疤痕,像菟丝花一样缠着这副姣好的身子,汲取养分一般——如今已是丑陋不堪。“我的身子骨,能回去吗?”
“……抱歉。”
兰了扰闭闭眼,有些累:“我不想听。”
海的康还想再说什么,兰了扰转过身,背对着她。
“你既然说对不起我,那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了。”兰了扰听着自己的声音那么冷,那么远,“我不想再看见你,也不想再提那些事。”
“……”
“所以,请离开吧,离开我的生活。”
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在六月的“扎的哈西”,兰了扰的手指冰凉的发疼。
似乎好多好多年前的旧伤钻进了骨髓。
*
五年多前。
“爆破!爆破!”
“东南5点钟方向!一组人员突进!”
“园区西部发现大批人质!三组已解救园区西部人质!”
“战场上,不予投降缴械者,格杀勿论!”
阎王下凡的夜晚如此的长。那一夜,枪声比雷声都密,树林里但凡是能够动的都会被无差别扫射。
卡差天坑全是尸碎。闪电劈开铅灰色沉重的云层。伴随着暴雨冲刷着血水和糜烂的骨肉,青白面孔扭曲,渐渐的浮现紫黑色尸斑;万籁俱静不是自然的呼唤,而是战争的诡谲。
“喝……!”
猛地一口冷气抽进肺里,氧气被肺泡运输进这具残破的身体。海青色的眼睛睁开,眼白全是血色。雨水冲刷在她脸上,逼得她反咳出一口淤血。
……好痛。
头好痛。
手臂好像不能动了。玛弗银达感受着周身的挤压,尝试着活动身体,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她不知道自己是没有睁眼,还是——
失明了。
但是她此时明白一件事。
她没死。
一声刺耳又震颤的闪电,天坑外的苍天大树被劈成两半。一只手推开肉块,从尸堆里伸出来,如同来自地狱的撒旦出世。
轰鸣而震慑的雷声穿过乌云密布的夜,虎式坦克残骸燃烧的噼啪声,和天坑里死寂的死人山共鸣在被血泪浸透的大地上。
玛弗银达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再跌倒,又惊心动魄的爬起来。
她靠坐在岩壁旁,拉过一条大腿当坐垫。周围有应急物品,玛弗银达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睁开但无神的眼睛,估计是短暂性失明了,右手骨折没有知觉,腹部不知道是不是被□□辐射打了个坑。
玛弗银达动了两下就没力气了,呼吸声急促的像是倒计时的警钟。她摸到了纱布垫,摁在腹部,又简单的包扎了一下右手。不知道摸到的是不是肾上腺素,她心一横,一针管扎了下去。
呼……
真是一场运筹帷幄的大屠杀计划。
她的功劳不可没。
眼前的光明还没有恢复,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女人如同应激的猫儿,瞬间寒毛竖立。
“那边!去看看那边!”
“报告,没有伤员!”
玛弗银达猛地翻身,靠着除去视觉以外的感官半盲目的逃跑。她兀然的从心底涌出一股绝望和淡然的悲伤,不是那种大起大落的激动,像是从心脏沿着血管逐渐冰冻,衰败,枯萎。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不断地杀人,受伤,刀尖舔血的活着?
玛弗银达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那里有力的跳动着,即使是强弩之末的身体,依旧不能摧毁它生命力般的震撞。
“……找到没有?我问你找到没有?!……”
声音模糊又遥远。
忽然,她一脚踩空,来不及惊呼,仰头看见的那片天如此的熟悉。
这个场景,玛弗银达回到了16岁的自己,那个冷漠的、沉郁的、身上还没有成片的伤疤的Mapu Yindea,在几百米高的断崖海岸纵深一跃——
但这次她没有目标。
玛弗银达忽然心头一凉,瞳孔骤缩的瞬间想起那段对话。
“知道上膛的枪和出鞘的刀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吗?”
“什么?”
“它没有目标。”
说话的年长者低声哼笑,语气晦暗不明。“没有目标就是最大的弱点,它们脆弱的如同一支枯枝,一个三岁小孩都可以轻易将它摧毁。”
那时候的玛弗银达太年轻,太清狂,太不知天高地厚,也暗暗嗤之以鼻于这段学术的言论。
玛弗银达有些疲惫的闭上眼。
身下是无尽的深渊。
她要跌下去了?
那就跌下去吧。她忽然有些发自心底的疲累,想着如果是这么死了也无所谓了。阿音,她默默的念,你这辈子活得很苦,就这么算了吧。
忽然她的手被攥住了,在黑暗中,那么明显。
谁?
海青色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缩成一个点,又慢慢放开。她动了动头,看了眼床头柜的表,凌晨三点。
“怎么睡得这么不老实。”背后忽然顶过来一个结实的胸膛,兰了扰感受到脖颈处的柔软的嘴唇的凉意,接着就被身后的人紧紧的抱住。
“……!?”
下一秒,还没有立马清醒的兰了扰一个利索的翻身抬腿,膝盖顶进对方腹部,一腿给人踢开,地板传来一阵闷响。
“呃哼——嘶……”
鹿璃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板,一只手揉着受伤的屁股。兰了扰拧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眯着眼睛,眼底还留着没有散去的惊恐和诧异。
灯亮,她看清地上的人。
“……”
兰了扰咬着后槽牙,视线缓缓地从这个非法闯入者身上移到卧室连接的小阳台上的窗户,纱窗被打开,徐徐凉风传来。
她眼角抽抽:“你爬窗进来的?”
“嗯。”
兰了扰扶额抹了把脸:“本事挺大啊!?”
“没有。”
还让你谦虚上了?!兰了扰瞪着她:“干嘛爬我家的窗?”
“我说了你不陪我睡我就跑你店里来睡。”
兰了扰一直以为她开玩笑的威胁调侃一下得了,没想到对方不按常理出牌直接行动派出手打乱套路。
两人无声的对峙,十几秒后,兰了扰率先被气笑了。她一只手撑着床,伸手扯了扯被汗洇湿的衣领,再次抬眼,眼角柔媚的眺她。
鹿璃依旧坐在地上:“我困了。”
“……”兰了扰顶腮,“你就不解释一下——”
“我想睡觉。”鹿璃看着她,“我可以上床吗?”
这句话被鹿璃说成了陈述句。
兰了扰瞪了她几秒,然后猛地翻身背对她躺着,不理她了。
鹿璃低低的、无声的笑了,利索的爬上床,安静的躺在兰了扰身边。她体型太大了,再加上兰了扰也不是娇小的身材,单人床略显得逼仄,两个人侧躺着,呈抱勺式睡姿。
兰了扰忽然转了个面面对她:“你怎么爬上来的?”
鹿璃把脸埋进她的颈窝,语气沉缓,不解释,但是兰了扰能够听出来里面被吵醒的小小的不耐烦:“唔,快睡。”
兰了扰看着反而钻进自己怀里的人:“……”
兰了扰微微转过头,下巴顶着她的额头,无奈的笑笑,反过来伸出一只手在她肩头,像是抚慰婴儿一般哄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