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线
*三周目
谷川家的庭院四周环绕着苍劲的古松,枝桠上悬挂着素白灯笼。中央临时搭建的祭坛以千年榉木为基,铺着洁净的白色砂砾与象征神圣的注连绳,庄重肃穆。
宾客们身着华服,按照身份地位与家族亲疏,分列于祭坛两侧的回廊与开放区域。御三家只有禅院家为避免尴尬推拒了邀请,其余两家皆已落座。总监会派来的代表们也已入场,还有不少到访者是依附谷川家的中小家族代表、咒具供应商以及一些独行咒术师。总之,大家的表情各有心思:有真诚的祝福,有谨慎的观望,更有不少带着看好戏的玩味神情。
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清酒与点心混合的气味,场面相当热闹。
身着繁复层叠的深紫色继任礼服的月见,在两位族中德高望重、神情肃穆的老妪引导下,自拜别亡父母灵位的大厅缓缓行来。
她踏上庭院中铺就的白色细沙小径。侍女们手捧仪仗,屏息并行于两侧。
坦白说,成为家主,是她过往所有“时间线”中都未曾踏足的重大事件。忐忑、慌张,混杂着小小的兴奋,去做一件未知结果的事。
这样的状态对于习惯于预判事情走向的月见而言,既陌生又新奇。
仿佛阔别已久,终于又触摸到了超越“已知”的新鲜故事。
这种感受难以言明,就像踏出舒适圈的飞鸟,闯入广袤无垠的绿野。它看到下方是虎视眈眈的野兽,望见前方一望无际的绚烂花海。而在那跋山涉水的尽头,似乎有一双手,正等待着接住它。
——她看见了那双手的主人。
实在很难不注意到他。即使在一众穿着传统华服的人群里,他出众的形象依然很容易吸引目光。
她的五条老师难得地正襟危坐于席列。他身前的矮几上,本该摆放的清酒被替换成了颜色鲜亮的果饮。
她的目光扫过时,他如同在高专校园里偶然相遇般,自然地对她扬起一个熟悉的笑容。只是抬起的手势相对低调,并未像往常那样夸张地高举。
“家主。”
注意到月见嘴角浮生笑意,显然因为某人而走神,走在她身侧的老妪古板地提醒道。
“……嗯。”月见迅速收回目光,方才因五条悟惯常的招呼方式而稍微放松的心弦,瞬间又绷紧了。
他们需要她端庄、严谨、喜怒不形于色。如同父亲曾经要求她做到的那样。
不知为何,月见感受到全场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他们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窃窃私语声瞬间低了下去。
高踞于视野开阔屋檐上的乌鸦,无神的瞳孔冰冷地转动。典礼上瞬间的凝滞,连同祭坛下暗涌的万千心思,悉数汇入它那毫无感情的视野。
一览无余。
【此时此刻,不知何处的黑暗房间】
六扇纸门围成的幽暗空间中央,悬浮着一片由鸦群共享的视野。精纯的咒力构筑出清晰的投影,将谷川家庭院中继任典礼的实况纤毫毕现地呈现出来。
画面里,一名年轻女性身着华服,款款走向祭坛。她恭敬跪坐在蒲团之上。主持仪式的长老吟唱完祝祷词后 ,另一位长老奉上盛放玉帛和稻穗的漆盘。
纸门后的六双眼睛亲眼目睹这名女性双手高举,随后起身,将祭品虔诚地供奉于祭坛中心的神龛前。
终于,一个苍老、干涩、带着难以压抑焦躁的声音,从其中一扇纸门后刺破压抑的寂静:
“诸君,超出我们掌控的事态正在发生。再放任下去,谷川家那几条重要的资源命脉就要彻底脱离协会的掌控。在座的各位,想必没有谁乐见其成吧?”
“哼。你老眼昏花了,没看到那支发簪吗?”另一个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低声响起,“五条悟就大喇喇地坐在观礼席上,现在就算再派精锐的杀手过去,也休想阻止谷川月见完成继任仪式。”
“等等,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培养的杀手有能力杀掉谷川月见吧?”带着荒谬的质疑插了进来,“如果刺杀她真那么容易,我们为什么非要等到今日才动手?”
这群自诩为咒术界鞠躬尽瘁的元老,此刻正蛰伏于暗室,贪婪而阴鸷地窥视着谷川家权力交接的盛典。
他们所期待的两件事:五条悟因事缺席,以及禅院家报复闹事。
两者皆未发生。
尽管谷川家明面上维持着独立姿态,与协会牵扯不深。但自从谷川月见的父亲放弃利用女儿进行政治联姻,转而暗中向协会靠拢后,谷川家便成为协会清除异己的一柄暗刃。
如今,风闻谷川月见有意在继任后,以家主之名彻底遣散族中豢养的死士。这与协会的利益背道而驰。
要眼睁睁看着谷川月见继任家主,坐视这柄利刃脱手,这帮老家伙根本不甘心坐以待毙。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幽暗的房间里弥漫了许久,有人望见画面里出现的身影,嘴角浮出一抹笑意。
“稍安勿躁,”那人说,“有人比我们更不希望继任大典顺利完成。”
***
【画面另一边的谷川家邸】
典礼进行至最关键处。
最年长的长老,也就是之前对谷川月见颇有微词的松本长老,双手捧着一个覆盖着深紫色锦缎的华贵漆盒,缓步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郑重地掀开了盒盖。
盒内黑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枚由特殊咒力金属锻造的族徽。其图案是一只线条流畅、仿佛随时欲振翅高飞的蝴蝶。
……为什么是蝴蝶?
月见端详起那枚族徽,但眼下并不是求问长老关于族徽图案由来的历史。
她收敛心神,等待长老按流程将象征家主权柄的徽章交予她手。
然而,松本长老捧着漆盒,纹丝不动。
“松本长老?”
月见压低声音,带着不容错辨的提醒意味,“按我们之前的商议,这个环节本可简略……”
长老面色凝重,避开了她的视线,嘴唇紧抿,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就在气氛凝滞的刹那,仪仗队簇拥着一行人抵达祭坛前方。
松本长老的眼神骤然亮起,如同看到了救星一样。
与此同时,观礼席间响起压抑不住的细微骚动和吸气声。月见循着长老热切的目光转身,一位不速之客,在侍女们众星捧月般的环绕下,仪态万方地款款走来。
那是一位衣着华美至极、气场迫人的贵妇。相较于月见的青涩,她周身散发着成熟女性特有的风韵。但那张足以魅惑男人的脸保养极好,若非谷川家核心成员,外人绝难从这张倾倒众生的容颜上判断她的真实年岁。
“月见。”女人行至月见面前站定,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完美却毫无温度的假笑,“别来无恙。”
【此刻,不知何处的黑暗房间】
“谷川夫人?”有人对着画面里女人的面容提出惊讶的质疑,“就凭她?区区三等咒力,背后也无强横势力支撑。她能做什么?又能改变什么?”
“她不需要‘做’什么。”知情人冰冷的声线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或者说,她只需站在那里,本身就足够了。”
“什么……”其他纸门后响起一片困惑的唏嘘,那人犀利地指出,“谷川夫人承诺,她亡夫生前为协会所做的一切,在这之后,她会竭尽谷川家所有资源为协会继续做事。”
“这……”
“别忘了,谷川家不止谷川月见这一脉继承人。”
“但是,当初言辞恳切请求谷川月见继任的,不正是族中那几位掌握话语权的长老吗?”
“形势早已不同。先前拥戴谷川月见的人里已经出现了抱怨的声音。谷川月见跟着五条悟学了不少本事,包括那套离经叛道、藐视规则的做派。”那人说,“遵循祖制。光这一条,谷川月见就做不到。”
***
【同时,谷川主家宅邸】
月见本想忽视女人的“礼貌”问候,但周围无数双眼睛在看,无数双眼睛想要挑她的错。
“您有什么事?”
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如您所见,仪式正在进行,所有人都很忙碌。可以等仪式完再找我吗?”
女人轻笑,带着刻意的做作:“哎呀,怎么没人把流程给你讲明白吗?”她转向松本长老,声音陡然拔高,确保全场都能听见,“长老莫非忘了告知月见?授予族徽之人,必须是继任家主的至亲。这可是祖制。”
“我生父母已经去世了。”月见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很快冷声回应,“这件事,我已经全权委托长老代劳……”
“抱歉……”
“长老……”月见预感不好地看向他,只见他面露难色,眼神躲闪。
后面的话,她已经猜到了。
“谷川家传承千年,祖制森严,从未有过半分懈怠。”老者避开月见的视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即便你父亲在世时,也谨遵此礼,从不曾僭越。”
“……”
“谷川夫人,”长老见月见不说话,以为她默认了,便转向那笑容满面的女人,姿态谦卑,“请您接过族徽,为月见……”
“不行!”
“月见,”女人微微倾身,用只有近处几人能听到的、充满恶意的低语“提醒”道,“当众拒我,非但仪式无法完成,场面也会变得极其难堪哦。”
“我说了,不行——”她清晰坚定地又拒绝了一次,瞬间压过了场内的窃窃私语。
“这成何体统!”松本长老勃然变色,厉声呵斥。
“长老,我无意令您难堪。”月见在他发作前抢先开口,“前日商议流程细则,您亲口应允,由您代授徽章。此刻突然变卦,是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
直击要害的质问,老谋深算的松本长老脸色微变。他立刻将矛头转向集体:“当时是老朽思虑不周。但在遵循祖制这一根本大义上,诸位长老一致决议,不容更改。”
月见的视线扫过席下那些沉默的长老。有人眼神闪烁,避开她的目光;有人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她心如明镜:这些人或被协会威逼利诱,或打心底里厌恶她即将推行的变革。
此刻想获得他们的支持,无异于痴人说梦。
“难道要因为我这个继母,就放弃唾手可得的家主之位吗?”女人故作惋惜地叹息,声音却清晰地传开,“继承大位者,当有容人之量,不拘小节。月见,我知道你对我心存芥蒂……”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月见斩钉截铁地回应。
“既然如此,”松本长老脸上伪装的惋惜瞬间褪去,换上冰冷的公事公办口吻,“我们也只能重新评估您继承家主的资质了,月见小姐。若连最基本的祖制都无法遵循,我等如何能将谷川家的未来,交托于您手中?”
看台席上,压抑不住的嗤笑和幸灾乐祸的低语如毒蛇般蔓延开来。月见眼角余光瞥见,人潮边缘,一队身着谷川家术师服、气息精悍的人影悄然聚集。
他们显然早已在此待命,只等一声令下,便要“请”她离场。
这刺骨的寒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母亲离世时,父亲很快另娶他人,并为将她培养成日后联姻的“筹码”而苛待她,家族里没有人敢替她说一句公道话。
长大后觉醒了术式,父亲明知禅院家女性的艰难处境,仍执意将她送过去,也是族里长老在背后推波助澜。
父亲死后,家族风雨飘摇,他们又卑躬屈膝,哀求身负家传术式的她回来力挽狂澜;如今见她触及他们根本利益,便又想故技重施,将她像弃子般再次驱逐……
她明知这是精心设计的死局,却仿佛深陷泥沼,无力挣脱。
因为她可以忍受屈辱,可以包容算计,可以对滔天恶意视若无睹……但唯独此刻,她绝不允许这个女人,顶着“母亲”的名号,代替她生母完成这神圣的仪式,日后在族谱上与她生母并列。
她无法代替死者去做出原谅。
周遭的议论、长老的斥责、女人假惺惺的劝解……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噪音漩涡,将她紧紧包裹。前所未有的慌乱攫住了她,该如何破局?她脑中一片空白,指尖冰凉。
绝望的窒息感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瞬间,她的目光猛地撞进了一双眼睛。
——有人从容不迫地从观礼席中站起,无视周遭所有的骚动与惊愕,一步步,坚定地朝着祭坛中心走来。
那双苍蓝色的眼瞳,穿透纷乱的喧嚣,如同破开阴霾的晴空,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
是五条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