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衙之时,空中又飘起了雪花。
闻皎仰面看着宫墙拘住的天空,柳絮大的雪花纷纷飘落在青砖上。
郑燮与她并肩同行出了政事堂,“听说你不娶长公主了?”
“嗯。”
“她心悦你已久。”
闻皎偏过头,“郑兄,有些事要自己去争取。”
郑燮转过脸来,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不擅武功,却执意替长公主对阵仝喜全。”
郑燮笑了笑,“情难自禁。”
宫道的风极大,吹得人瑟缩。
他们都知道赵铎不会允许郑燮娶赵铮。
赵铮开府建衙,位同亲王。而郑燮也已成为新的世家之首,是名副其实的宰相,他们若联姻,哪个帝王能安心?
“长公主知道吗?”
“约莫……不知道吧?”
那年角楼之上,椒花颂声中,赵铮对闻皎一见倾心。殊不知闻皎身旁的少年郎,也对她一见倾心。
郑燮惆怅了会儿,忽对她道:“我是不得已,你也是不得已。”
说着冲她躞蹀带下瞥了眼。
“哎,闻兄,你有没有考虑过从族中过继个孩子?”
闻皎不耐点破他这点子恶意,“郑兄还是操心自己吧,何时娶妻,饶我杯喜酒喝?”
“哈哈哈哈哈!族中已在商量此事了。”
宫道上,孙熊坐着肩舆,不期然与他二人迎面相遇。
“呦,二位大人这是散衙了?”
他懒洋洋地躺在肩舆上,甚至不曾坐起身子。
郑燮虽心有不满,仍笑着与他寒暄,“国公果然得圣眷,这么晚陛下还召见您。”
孙熊哈哈大笑,“那是自然!”
“那我二人便不耽搁国公大事了。”
孙熊朗声道:“好说!”
言罢吩咐宫人起轿,好生倨傲。
论爵位,他二人不及孙熊。若论官位,理应孙熊对他们礼敬才是。
“莫生气,白了少年头。”
正在不平的郑燮噗嗤一笑,“闻兄你平日里正经的很,没想到还会打趣。罢罢罢,他这么狂,早晚自食恶果。”
冬去春来,太平日子过得那样快。
这一年,闻皎以侍郎暂代中书令之职,已成了实际上的宰相,朝野间多称呼她为“闻相”。起初闻皎还不习惯,随着时日过去,渐渐接受了这一称呼。
这一年,她主持科举,拔举士子不问出身,只以才学和品行为准。
受了她恩惠的士子争相称颂,举国上下,无人不知闻皎贤名。
郑燮曾提点过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虽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但也不见得乐意臣子名声远播。
赵铎倒是不以为意,自从知晓闻皎女儿身以来,对她更是放心。
她一介女子,无儿无女,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威胁。更何况闻皎行事一向审慎,并无错处,官员们攻击她也只以“不娶”“无后”为由。
此刻闻皎正恭敬地候在下首。
赵铎扔掉参她的密函,顺手抄起下一本。密函中称孙熊有他赐的那些良田不够,还占了万太妃(原万婕妤)家的地。
赵铎鼻息间哼出一声。
闻皎不解地抬眸,但见赵铎嘴边挂着讥讽的笑,将密函抛给了她。
当初她任大理寺正时办过孙熊和万太妃母家争田的案子,
论起辈分来,赵铎也得唤一句“母妃”,不过是他不爱搭理老头儿那起子后妃罢了。
“这……好歹是太上皇的妃子。”闻皎匆匆一览,眉头微蹙,为孙熊说话,”许是国公爷昔年因与万家人争地之事心中不平,如今扬眉吐气,想找回场子。”
赵铎叫她一点,想起这桩往事,“朕不是改赐过他田了?”
语虽嗔怪,心中的恼意却消退了不少。孙熊本性直爽,爱憎分明,谁若对他有恩,为之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若是与他有隙,寻着机会总要奚落一番。
这般想着,赵铎翻开下一封密函。
才读了两行,已凉声道:“你还与他说好话,朕道他是——忘本了!”
密函被狠狠掼在地上。
宫人纷纷下跪连道“陛下息怒。”
赵铎看着黑压压的头顶,烦闷至极,他不过是爱发发脾气,何至于一群人跪下来叫他息怒?
大手一挥,吩咐宫人们都退下,独闻皎留着,她矮下身,将密函捡起,放回案几上,丝毫没有被他吓到的模样。
“……朕不是真的发脾气。”
“臣知道,陛下是一抒胸中不快。可陛下是天子,一句话便能定宫人生死,他们畏惧乃人之常情。”
赵铎叹息道,“皇后也如此劝朕。闻皎,朕不希望你也畏惧朕。”
闻皎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仔细斟酌却没有不妥之处……也许赵铎只是随口一言,是她多心了。
“对了,广昌喜得麟儿,百岁宴你同朕一道去。”
“臣同陛下一道去?”
赵铎手掩着口,不自在地咳了声,“皇后在病中,不宜劳动。”
“……不是有林贤妃?”
“她——贱籍女子,上不得台面。”
林贤妃的出身,闻皎略有耳闻。她是赵铎攻下南阳时,南阳城主献上的亲女,仔细算来,的确曾入过贱籍。
皇后身体抱恙无力主持六宫,便做主封林氏为贤妃,代为处置后宫事宜,听说陟罚臧否颇为公允。
不说此事已过去多年,便是林贤妃为他生儿育女,如今协理六宫,也不该是如此评价。
……赵铎到底还是凉薄。
“陛下抬爱,臣感激不尽,只是此为帝王家事,臣一介外人——”
赵铎不悦地瞥过她,语气不容反驳,“如此说定了。”
临淄郡王府四处挂上了大红灯笼,
五间大门全开,正门黑金匾额下,管事喜气洋洋地迎接着宾客。
王妃喜得麟儿,宴请了京中几乎五品以上的所有官员。那些个达官显贵,随便跺跺脚都是能让京邑抖三抖的程度。管事不敢怠慢,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招呼着来宾。
“原来是郑大人,小的得见大人风采,三生有幸——”
郑燮笑看了他一眼,打趣了句“你倒嘴甜”便迈入侧门去了。
披头飞过来请帖,那管事手忙脚乱地在手里颠了会儿才抓稳,打开一看,竟是鲁国公的名讳。
知他跋扈的名声,管事愈发小心,车轱辘似的往外冒奉承话,“国公爷!国公爷大驾光临,我家王爷王妃不胜欢喜,只恨有事不能亲自迎接,请国公爷见谅——”
“好说!”
孙熊并未在意,手一挥,从肩舆上下来,直往那正门去。
管事心头一跳,“国,国公爷——”
正门是给宗亲留的,孙熊从此门进,叫旁人看到,不是下王爷王妃的脸吗!
孙熊横眉过来,“嗯?”
他本就生得五大三粗,黑脸罗刹一般,此刻怒目圆瞪,骇得那管事软了腿,没敢再出言。
“国公爷请,请——”
“哼!”
孙熊跨过正门门槛,大摇大摆地往里头去了。
赵铎坐在马车内,见到这一幕,撑着膝盖的手背已暴起青筋。
坐在下首的闻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地往窗外望去。
应齐岳正抱剑与管事的说话,那管事视线往马车投来,赵铎一把放下帘帐。
不一会儿,应齐岳回来复命:“陛下,都吩咐妥了。”
赵铎嗯了声,马车被人从外打开,他经过闻皎,大步下了马车。
赵广昌与王妃候在外头,屈膝向他行礼。
“不必多礼,今日家宴,朕是兄长来恭贺阿弟与弟妹。”
赵广昌与他一块长大,感情自不必说,当即道:“谢阿兄!”
王妃犹豫了一瞬,也道谢皇兄。
赵铎目光落在襁褓中的婴儿身上,奶娘是个有眼色的,拍了拍孩子的背,恭敬地将那婴儿递过去——
赵铎熟练地接过孩子。
他有许多孩子,皇后生的,林贤妃生的,还有其余妃子生的,对抱孩子并不陌生。
余光瞥见闻皎,赵铎似想到什么,朗声对她道:“来,你过来,抱一抱这孩子。”
闻皎愣神间他竟抱着孩子亲自过来了,只得伸手去接,却不知要怎么抱。
“呵——”赵铎自肺腑间透着愉悦,教她放平双手只管接着。
“臣怕孩子摔了。”
赵铎自己不会生,不懂人家孩子娘的忧心。闻皎如是想着,果见临淄王妃一脸担忧之色。双臂更是僵在半空,紧紧捧着那孩子一动不敢动。
就连孩子爹临淄郡王赵广昌也难得正眼瞧她。
那婴儿睡得正香,被颠簸着吐出口水,勉强睁开眼——
赵铎捏了捏孩子的脸,指腹上的扳指刮过婴儿鼻头,摘下递予王妃。
“我大梁以武立国,朕将这扳指送他,将来接替他父王,为朕开疆拓土!”
临淄王妃喜不自胜,“谢陛下!小儿得陛下此言真是天大的福分!”
“哇——”
孩子啼哭起来,闻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与平日里气定神闲的模样反差极大。赵铎终于放过了她,示意王妃抱走孩子。
兄弟俩往王府设宴的正厅去,边走边聊些家常。
“取名了吗?”
“未曾,臣弟斗胆请皇兄为小儿赐名。”
赵广昌虽与他情谊甚笃,却再不敢真以“阿兄”视他,微微驼着脊背,侍立在赵铎身后半步的地方。
“朕文采不好,闻皎,你来取。”
赵广昌不动声色地投来探究的目光。
若他没看错,方才闻皎是从陛下的马车里下来的。
一会儿要她抱孩子,一会儿要她取名字,真是应了朝中说她圣眷日隆的传说。
想到自己的孩子竟是要由闻皎给取名字,赵广昌有些许不快,只是碍于赵铎威势不敢表现出来。
赵家在赵铎这辈,男儿名中多带金字旁,下一代则多以水字旁命名,取五行金生水之意。
“王爷王妃在太平之时得此麟儿,可见这孩子是个有福的,添字如何?”
赵广昌嘴一撇,正要婉拒,赵铎已笑起来,“好,多子多福!人丁兴旺是我家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