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
平江县衙。
此时已至夏时,一场酣畅的大雨刚刚停歇,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的清新。
天空被洗刷得澄澈透亮,不见一丝云彩。
尹天雪身姿亭亭地立在县衙门前,与杨县令进行着最后的客套寒暄。
尹天仇和李用安静地侍立在她身后一步之遥。
他们此行已顺利办妥了最重要的事——为尹天仇在县衙户籍册上正式更名录籍,从此,他便是御剑山庄三爷尹浚名正言顺的独子了。
“杨县令,不用送了。”尹天雪微微欠身,端庄有礼道,“您公务缠身,就且送到这里吧。今日劳烦您亲自费心,天雪感激不尽。”
“尹小姐言重了。”杨安远连忙摆手。
他年愈不惑,眼神精明透着世故练达,对尹天雪的态度带着滴水不漏的尊重。
——他心知肚明,眼前这位看上去弱质纤纤的女子,将会是御剑山庄未来的掌舵人。
“分内之事,举手之劳罢了。”杨安远笑道,“在下只是照章办事,谈何麻烦?”
“那天雪就多谢杨县令体恤了。”
尹天雪唇角微扬,露出一个得体的淡笑,稍稍向后示意。
李用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双手将那份早已备好的烫金请帖呈递到杨安远面前。
尹天雪笑意加深,语气诚恳道:“半月后,御剑山庄将为舍弟天仇举办归宗宴。此乃家门幸事,天雪斗胆,还请杨县令务必赏光,拨冗莅临。”
杨安远接过请帖,颔首道,“尹庄主寻回流落多年的亲侄儿,乃是血脉重续、家门添丁之福!在下必定准时登门道贺!”
他的目光落到了尹天仇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抬手作揖:“尹公子少年英发,气宇不凡,真真是一表人才!尹庄主得此佳侄,实在是可喜可贺!在下在此先道声恭喜了!”
尹天仇闻言,不卑不亢地上前半步,落落大方对着他抱拳还礼:“杨县令过誉了。天仇能认祖归宗,全赖家人不辞辛苦、坚持寻访。今日得县令大人吉言,天仇在此谢过。”
“好,好!尹公子果然气度非凡!”杨安远笑着点头。
尹天雪见礼数已周全,便笑道:“如此,天雪便同舍弟与李总管,先行告辞了。”
“诸位慢走。”杨安远拱手相送。
他立于石阶之上,目送着那辆代表着御剑山庄的马车平稳驶离,直至消失在街巷尽头,才捋了捋胡须,转身踱回衙内。
——
马车车轮碾过湿润的青石板路。
尹天雪轻轻掀开车厢一侧的窗帘,明媚的夏日阳光立刻洒了进来。
她静静欣赏着街市上喧闹而鲜活的景象。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行人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机勃勃的人间烟火气。
“太好了。”尹天雪放下帘子,隔绝了外界的喧闹。
她微微后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今天总算完成一桩心事。”
如何公开尹天仇的身份,着实让尹家人头疼了一阵。
最大的症结就在于尹仲。
尹仲冒名顶替了尹浚的身份多年。若是直接让尹天仇以“尹二爷”之子的身份回来,那岂不是要让天仇对着杀父仇人叫“爹”?
这是尹天仇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的。
然而,若贸然公开揭露尹仲是假冒的尹家老二,对御剑山庄来说无疑是一桩丑闻,必定会在江湖上掀起惊涛骇浪,牵连甚广。
更棘手的是,一旦尹仲的假身份被彻底否定,与他关系亲密的春花势必受到影响和牵连,这同样不是尹天仇愿意看到的。
一家人关起门来反复商议,思来想去,最终才敲定了这个对外一致的说法:
——由庄主尹浩出面,公开宣告自己与尹仲其实还有一个失散多年的三弟,名叫尹浚。
这位三弟尹浚在孩提时期就被仇家掳走,多年来杳无音信。
如今终于有了消息,却是尹浚已然病逝的噩耗,幸而寻回了他唯一的血脉,也就是尹浚的独子尹天仇。尹天仇凭借父亲遗物血如意之心,与伯父尹浩相认,得以回归家族。
这样,既能让尹浚父子名正言顺地认祖归宗,也能在保全御剑山庄名声的前提之下,不至于委屈了尹天仇。
马车依旧平稳地行驶在回御剑山庄的路上,偶尔有风透过窗帘溜进车厢。
尹天雪的视线转向坐在对面的李用,轻声道:“李总管也是松了口气吧。”
“是。”李用抬手作揖,面露感激道,“李用多谢大小姐费心了。”
“好了李总管。”尹天雪笑着打断他,语气温和又带着点无奈,“这一路上你都不知谢了我多少回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她转头,视线落在尹天仇身上:“天仇也是我的亲人,这些事也是我应该做的。”
“天雪姐姐……”尹天仇心头一热,望着尹天雪清丽而真诚的脸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了好了。”尹天雪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伸出手,带着几分亲昵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感谢的话就到此为止了,好吗?再说下去,我可要生气了。”
“嗯。”尹天仇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疑惑道,“天雪姐姐,这归宗宴,当初尹仲为什么没有为春花举办呢?”
“这件事,其实春花找我聊过。”尹天雪凝神回忆道,“一是春花本身就怕麻烦,你知道,归宗宴只是开始,后面跟着的一大堆认亲礼仪、祭祖规矩、拜见族亲等等,繁琐得很,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头大,实在不愿意去应付这些。”
她的语气忽而变得讳莫如深起来。
“其二,我想尹仲原本应是另有打算的。”
“另有打算?”尹天仇思考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是说,他原本是打算好了,变更御剑山庄的庄主人选?”
“我想应该是这样。”尹天雪沉声道,“结合我们前往水月洞天时,庄里发生的那一连串变故,尹仲最初的谋划,恐怕是打算除掉我和哥哥,彻底掌控御剑山庄,再整合极乐门的势力。”
“所以他才不急着为春花大操大办……”尹天仇顺着思路接下去,“原来他是想等做回御剑山庄庄主之位后……”
李用赞同道:“如此,也就说得通了……”
“或许……”尹天雪眸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暗光,声音轻得像耳语,“他是想把御剑山庄和极乐门作为礼物,送给春花呢?”
这个推测让尹天仇和李用都是一愣。
马车里忽而陷入诡异的静谧。
“我只是随口胡猜的,你们别放在心上……”
半晌,尹天雪蓦地轻笑着摇了摇头。
“尹仲这人心思比海还深,真假难辨,虚虚实实。有些事也只有他自己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说话的功夫,马车缓缓减速,最后稳稳停在了御剑山庄门前。
三人依次下了马车,抬眼便看见山庄大门前等候的父子二人。
尹浩坐在轮椅上,尹天奇正站在他身旁。
“爹!哥哥!”三人迎了过去。
“打从你们一大早往县衙去啊,爹就坐立不安的,隔一会儿就问‘回来了没有?’,急得跟什么似的!”尹天奇朗声笑道,“我看他实在等得心焦,索性直接推着他到门口来等你们,也省得他在屋里干着急。”
“事情都办妥当了吗?”尹浩急道。
“办妥当了,爹。”尹天雪柔声道,“从今以后,天仇就名正言顺地成为我们尹家人了!”
“好啊!好啊!”尹浩拍着大腿,激动道。
“大伯……”尹天仇情不自禁唤了一声。
“哎!”尹浩不由红了眼眶,“好侄儿,好侄儿!”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尹天奇欢欣道,“我们说什么也得好好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喝一杯庆祝庆祝!”
“天奇这个提议好啊!”尹浩笑若洪钟,心中畅快不已,紧握住了李用的手,“李总管,我真不知道怎么表达对你的感激啊。这些年……苦了你了!我们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
“庄主……”李用嘴唇微微颤抖。
“无需多言,无需多言。”尹浩用力地拍着李用的手背,眼中也闪烁着百感交集的泪光。
“爹,您身体没好全,不能喝那么多酒……”尹天雪蹙眉道。
“谁说我没好的!”尹浩扬手不忿,“你们都给我让开!”
其余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意图,只是不明所以地听他的话退开了几步。
只见尹浩深吸一口气,双手撑着两边的扶手,使劲用力。
轮椅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尹浩的身体开始极其缓慢与艰难地向上抬起。
他一点一点地,对抗着身体的沉重和虚弱……
终于,他的脚确确实实地踏在了地面!
他的膝盖打直,腰背挺起,竟是颤颤巍巍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爹——!”
“老庄主——!”
“大伯!”
在众人的惊呼与喜悦声中,尹浩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自得畅快的笑容!
“天雪!你看!”他松开扶手,拍了拍膝盖,“爹的身体怎么样!”
尹天雪笑着红了眼眶。
“铁风——铁风——!”
尹天奇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朝着山庄内放声大喊。
铁风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少庄主!何事……”他的话戛然而止。
他一眼便看见了重新站起来的尹浩,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欣喜万分道:“庄主!您能站起来了!”
“铁风!”尹天奇再次高声道:“快!快去请张太医!快马加鞭!”
“是!属下遵命!”铁风忙不迭颔首,不敢有丝毫耽搁,朝马厩的方向飞奔而去。
尹浩在儿女的搀扶下,小心地、一步一步尝试着挪动,缓慢而步履蹒跚地进了庄子。
今日的御剑山庄,当真是喜事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