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滴雨落入泥泞的地表,呼啸的风也逐渐止息,化为温柔的晚风,吹拂着米尔福德这颗逐渐从战争中恢复过来的星球。
费米.布朗掀开头顶巨大的防雨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含有丝丝凉意的气流顺着咽喉猛然扎进肺部,被齐奥尔科滋养的娇嫩的支气管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如此强烈的刺激,瞬间收缩起来。
年轻的亚雌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手中的光板在他慌乱之中掉落在地。
旁边年长一些的同事嫌弃的撇了他一眼,又不得不放下自己手中正在记录的光板,大力的拍了拍亚雌的脊背,骂道:“叫你去休息,就是不听,你看看你,肯定是生病了!”
“好了好了……咳咳咳……别……别拍了!痛死了!”
费米好不容易缓过气,费力撇开同事的大手,小声嘟囔:“不就是被呛了一下,你放心,这些事我肯定能干的完,绝对不耽误你回齐奥尔科。”
“什么?你说什么?小崽子,有本事你说大声点!”
费米当然不敢,他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弯腰重新捡起因为咳嗽掉落的光板,拂去上面的几乎不可见的灰尘,强忍住咽喉部的瘙痒感,转移话题:“欸?汉德克,雨停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进最后一个军用库房了?”
汉德克打量了一下不远处正对着自己帐篷虎视眈眈的军雌,又抬头遥望了一下被375无虫飞行机团团围住的米尔福德198号军用仓库,严肃的摇了摇头:“估计难。”
“可他们总不能拒绝军事法庭的搜查。”费米说。
他两侧脸颊还留有因为咳嗽而浮起的红晕,这显得他更像个未成年的虫崽。
汉德克.锲夫咧了咧嘴,拍了拍费米的毛茸茸的脑袋,但这亲昵的举动对于初出茅庐的年轻虫来说,更像是对其天真无知的嘲讽。
费米生气的说:“我是认真的。我知道,你想回去,但是这里的搜查总不能就这样结束吧?”
“为什么不能?”
汉德克瞧着天空放晴,脱下最外层的防雨服,撇了撇衣角的水珠,说:“我们就是来走个过场。现在整个宇宙都知道,第三集团军把米尔福德让给375了,你再去搜查这么多有什么用?”
他转身走进临时帐篷里,伴随着“嘀”的一声识别信号的响起,一阵温暖、干燥的气流将他整个身体包围了起来。
汉德克舒服的叹了一口气,一转头,那个固执的亚雌还站在帐篷外缘,眼巴巴的瞧着被375巡逻虫包围着的仓库大门。
“进来!”他忍无可忍地大喊了一句。
费米不情不愿的走了进来,耷拉着脑袋拉来一张椅子坐在汉德克的旁边。
汉德克打开背部有着黑底银边光芒状图案的光板,输入自己的密钥,界面跳转到程序提交一栏。
他把光板移到费米的面前:“诺,输入你的密钥,提交数据,我们明天就回去。”
费米沉默着。
汉德克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小朋友,不要总想着当什么英雄。要是我说,就是现在娱乐的什么故事啊小说啊毒害作用太大了!你看看你们这代,总是天天不着边的想东想西!被禁止入内的绝密仓库!那是你一个小小的助理法官能搜查的吗!”
他挠了挠头发,棕色的发丝里已然参杂着些许的银丝。
费米看向汉德克,再过一个星年,这只雌虫就要退休了,在他这个年龄,四肢完全的活到退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好……吧。”
费米在汉德克希翼的目光中缓慢的接过光板,然而就在密钥即将输入结束的刹那,费米还是收回手指。
“等下!”
费米眼眸之中流露出哀求:“等下,再让我想想,最迟……最迟明天!汉德克,最迟明天!明天早上!我就提交最后的程序!绝对不会耽误你晚上返回齐奥尔科!”
“你可不要去干什么傻事。”
汉德克锐利的目光如同伽马射线穿透费米纠结的内心。
“你只是一个助理法官,我甚至只是去年才评上中级法官,你也知道,我为此搭上了半幅身家。”
费米尴尬的低下头。
“得了吧,我知道你们背后怎么说我。”汉德克向后靠去,椅子被他肥胖的躯体晃动的吱呀作响。
年老的雌虫轻轻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是河流水纹一圈圈的在他松弛的脸上蔓延开去:“我老啦,随你们怎么说,我都没有关系。”
“可是。”雌虫突然严肃起来,声音低沉了下去。
费米抬起头。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费米,尤其在诺顿虫的地盘上。你知道的,我老了,我只求安全结束任务。”
汉德克别有深意的盯着年轻的亚雌:“顺利完成最后的提交,别给大家找不痛快,费米。”
汉德克说完,衰老而混沌的眼珠一直盯着费米,直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亚雌点头,才满意的关掉光板。
他把光板留在帐篷,慢悠悠的背着手,离开了这个临时搭建的帐篷。
马上就是米尔福德夜晚时刻,费米不知道这么晚的时间,汉德克要去哪里,他也不敢问。
他只是呆呆的坐在桌子边上,木着一张脸,瞧着自己手中待机状态的光板。
这个光板,还是单位统一发放的。
周围的同事都嫌弃这个统一发放的光板。
他们嫌弃它的材质、它的型号,最为嫌弃的,就是这个单调的只有军事法庭徽章的待机界面。
可偏偏,这是费米最喜欢的部分。
因为有军事法庭的徽章。
这简直就像是一种荣誉,一种奖章。
费米瞧见它,就会想起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地从那个落后贫困的星球走到齐奥尔科,走进军事法庭,成为一个助理法官。
他想起小时候欺压自己的雌虫,想起那些被审判的反叛军,想起自己在为了找到作证资料在爱森斯坦的雪灾中几乎丢掉半条命。
冰冷刺骨的雪淹没自己的鼻腔时候,整个肺部充斥满细小尖锐的冰刺的时候,鲜血混杂着气泡堵塞咽喉的时候,费米从未想过放弃。
他只是想要完成一个法官应该完成的职责而已,虽然只是助理法官。
“我也没想当什么屁的英雄。”费米.布朗暗暗的想。
他走到帐篷门口,天色暗了下来,周围亮起来点点黄色的灯光。
起起伏伏的黄色光点按照矩形阵型排列着,时高时低,在半空中巡逻。
仓库周围的虫数明显减少,队伍中多了许多机械军虫。
应该是到了轮班休息的空挡。
费米依然望着那个方向,心中一点点的盘算,如果只是带着记录摄像头,绕道仓库的后门,或者更远一点,挖个地洞,不知道一个晚上能不能搞得定。
唉!
费米揉了揉脸,这些军雌可不像爱森斯坦的那些赤松虫种这么好糊弄。
他从制服内侧口袋摸出一个小小的芯片,犹豫了片刻,将它插进汉德克的光板卡槽之中。
“嗡”
光板震动了一下,界面突然亮了起来,代码以一种肉眼难以跟随的速度变化,像是有个无形的钥匙,突破军事法庭层层加密的程序大门,页面最后停止在访问者密钥输入的页面。
“叮!”
光板轻轻振动:“访问通过,欢迎您,汉德克.锲夫中级法官。”
泛着蓝光的界面倒映出年轻的雌虫紧张不安的面庞。
费米顿了顿,突然站了起来,他快步走到帐篷外,掏出警示器塞进帐篷外侧夹缝之中。
又关掉外侧的探照灯,他驻足思考片刻,将帐篷的入路识别码全部清除,只留下自己的基因密钥。
这样即使是汉德克想要进来,也只能呼叫自己从内部开启大门。
费米重新坐了回来,光板上仍是原来的页面。
他深呼吸片刻,试图将自己的心率降低下来,可过了十来分钟,那颗心脏还依然“彭彭彭”的在胸膛之中飞速撞击着肋骨。
亚雌擦了擦手心的汗,调出一个操作界面来,那是属于军事法庭名下的无虫飞行机。
大约现在都是第一集团军的资助,那个型号和仓库外的无虫巡逻机十分相似。
费米的手指以一种令虫炫目的速度飞快敲击着虚拟键盘,代码在界面不停变动着。
几十米之外的在军事法庭队伍安置点的无虫机突然亮起了绿灯,375值班的无虫机群队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彼此之间的间隔也逐渐变大。
十几秒后,无虫关注的角落,一架无虫飞行机缓慢的升至半空,加入巡逻机空出的间隔,顺利融入巡逻的队伍,成为半空之中数百个光点中的一员。
与其他光点不同的是,这架外来的无虫机尾翼下方,标注着黑底银边的光芒图案。
费米敲出最后一条代码,光板闪了闪,开始自动刷新,显露出飞行机传回来的巡逻视频。
他松了一口气,朝外侧望去,雨后清冽的空气从帐篷观测窗的缝隙之中渗透进来,亚雌揉了揉胸口,觉得刚刚咳嗽带来的疼痛缓解了许多。
米尔福德的天空彻底暗沉了下去,就连天际最后一丝丝的橘红色也消失在灰蓝色的云层之中。
夜空之下,田野上的已然成熟的作物在微弱的星光之下依旧显现出漂亮的金黄色。
晚风吹过的时候,广阔的田中泛起道道麦浪。
莱特.琼斯将自己的目光从米尔福德最后一个机密仓库方向收了回来,落到自己跟前这个大腹便便的中级法官身上。
在这个医疗技术极端发达的时代,已经很少有虫能够忍受自己保持肥胖的身材。
汉德克随手拔下一穗作物,长的像是草的作物顶端挂满了小小的结实的果实。
他熟练的在手中搓了几下,掌心的老茧将细小的壳挫去,接着低头吹了吹,然后将剩下的东西一股脑丢到嘴巴里。
莱特看着他嘴角残留的黄绿色的汁水,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随即舒展开来,温和地笑道:“我还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斯比尔脱已经可以到达食用的标准了。”
“害,早就可以吃了,就是口感不行。”汉德克眯起眼盯着手心残留的壳,说,“我小时候,没有吃的,就连土里的根都能拔出来吃了。”
“如此说来,锲夫法官一定比其他的虫更为珍惜现在的生活吧。”
汉德克笑笑,并不说话,他侧过身,顺着军雌目光的方向看去,无虫巡逻机和小型战斗飞舰发出的亮光在夜色之中极为显眼。
炽白的光芒几乎将那一片的天空照亮,甚至可以不借助任何仪器就可以看见高空之上涌动的云层。
“听说军事法庭已经对米尔福德相关资料收集完毕了?”
“啊,快了快了。”
“不知锲夫法官何时启程返回齐奥尔科,375最后一批士兵明天中午撤离,或许可以捎带军事法庭虫一程。”莱特说,“毕竟这段时间外太空可不算怎么安全。”
“是啊,不过说来也奇怪,自从第二集团军承担主星系外侧巡逻任务之后,反叛军的攻击频率反而增多了。”
莱特一笑置之:“这方面375可说不上什么话。”
汉德克从容的收回自己下一句对第二集团军的嘲讽,改口道:“可不是,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光是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已经很难了,谁还能顾得了其他虫的事情呢?”
军雌眼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但丝毫没有让汉德克感到些许的轻松。
年老的法官犹豫着尝试报以微笑:“一旦资料提交,涉及三个集团军的稽查就不可避免……”
军雌冷淡地摆了摆手,打断他后续的话:“只要资料没有问题,稽查就不会出错。”
“我相信汉德克.锲夫法官会给第一集团军一个满意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