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顾平安回过神，给老吴结完钱就下车了。
家里只有顾智一个人在。顾智在忙着给家里大扫除，快过年了，得除污去秽。
“爸，我回来了。”
“哎。”顾智刚更换了一个坏灯泡，从楼梯上下来，见到儿子露出几分傻笑，“我去叫你爷爷回来。”
“嗯。”顾平安将行李拖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翻出枕头下的一枚纽扣，这枚纽扣放在他枕头里好几年了，是那人那年暑假不小心留下的。
侧头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柜上的全家福。
说是全家福，却只有三个人：爷爷顾建业，爸爸顾智，顾平安。
他没有妈妈，爷爷说妈妈生下他就跟人跑了，但村里人都传他是顾智在外面的私生子，真假不定。
这张全家福是在三年前照的，当时顾智沉冤得雪从监狱里回来，家里为了庆祝还摆了几桌酒庆祝。
八年前。
房子后面的孙奶奶家着火了，火势很大，将家底烧了个精光，是顾智第一个发现了火情并通知了村里人。
事后调查，顾智被认定会最大纵火嫌疑人，后来不知怎么了就‘证据确凿’，顾智被判刑了。
那件事本身很蹊跷，除了犯罪动机之外，没人任何有力证据能够证明是顾智放的火，但孙奶奶的儿子跟村干部交好。
顾智是个有轻度智力缺陷的人，一两次交谈看不出来，要长时间相处才能发现的那种。
虽然老实笨拙的人，不懂人情世故，好在也能靠干力气活自力更生。
孙奶奶家有个女儿叫小美，长相非常漂亮，但天生弱智，是那种说话会流口水的那种，因此到快到三十了还没嫁出去。
因是前后屋的关系，小美以前经常跑到他们这儿来，有时看顾智干活能看一整天。
孙奶奶是个精明的，自己女儿这个样子家里人都在担心以后怎么办。有一次，她就叫上顾建业父子一起吃饭，说出自己的想法。
按她的意思，顾智也娶不到媳妇了，正好她家小美又是单身，在她看来这是天作之合。
然而，顾建业知道自己儿子的情况，这门婚事一旦结成对双方家庭都会是个负担，就将这门婚事婉拒了。
后来这事不知怎么在村里传开，说顾智看不上她家小美，小美倒贴都没人要，流言最后甚至说小美已经被顾智睡了……
没几个月之后，小美后来居然真的怀孕了!孩子的爹不知是谁。
未婚先孕在农村是非常不光彩的事，孙奶奶认定是顾智欺负小美，因为小美平时就喜欢粘着顾智，她几次三番要求顾智对小美负责。
顾建业再三发誓，孩子不可能是顾智的，承诺等孩子出生后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但那些说辞在孙奶奶看来顾建业就是在推脱责任，这事之后让她在村里非常抬不起头。
自此，两家关系彻底闹崩。孙奶奶儿子在村里非常有话语权，还放出豪言：“孩子出生后，就算塞也要塞到顾家去。顾建业父子要是不想负这个责，以后休想在村里混!”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夜晚。
碰巧整个村庄又停电了。顾平安在睡梦中被摇醒，“平安，着火了!”
顾建业带着他跑向村外空旷处。
当时很多村民家还是那种砖木混做的老房子，加上那时还没开始新农村建设，周围都是灌木杂草，火势蔓延起来就很快。
那块地方火光冲天，除了大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外，还有村民的哭喊。
是顾智第一个发现的。
后来事后调查，孙奶奶家邻旁的房子多多少少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烧损，孙奶奶家里所有的物件都背烧了个精光，只有顾建业那座房子因为前后隔的距离相对远些被幸免于难。
孙奶奶儿子联合所有村民舆论造势，将毛头指向顾智……
他第一个发现火情!
前后左右隔壁，就他家房子安然无恙!
顾智有放火动机!
后面的事，顾平安也没理清楚，那个时候他十二岁，总之他爸爸就被抓了。
当年在村委会放着审判的视频，视频里，爸爸带着手铐垂着头坐在椅子上，手脚都在发抖。
那是畏惧!
面黄肌瘦，很重的黑眼圈，短短一个多月顾平安都快看不出是他了。
顾智当着全村人的面啰啰嗦嗦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村里哗然!
顾建业大病了一场，他拖着病重的身子到处申诉无门……
根本就没有证据!
那些所谓的物证他怀疑是有人造假的!
一定是有人逼自己儿子!但是他也没有证据。
顾智也不可能侵犯小美，因为儿子在几年前在工地做事因为工伤伤到要害，已不能人事。
顾智进去了!
从此，顾平安变成了别人口中放火杀人犯的儿子，他们家还需要赔偿孙奶奶一家的经济损失。
直到三年前，突然遇到上面重查旧案，这件案子才启动重新审查程序。
后来事实证明，这件案子当年在侦查阶段确实存在证据不足，且据一村民匿名举报反应，当年孙奶奶儿子确实存在贿赂村民伪造物证嫌疑……
顾智坐了五年牢，最终无罪释放，并且申请到了国家赔偿。
回来的那一天，顾建业办了几桌酒，然而没几个人到，这几年那些亲朋好友都跟他们家疏远了，哪怕现在村里人也还是有一部分人坚持认为那火就是顾智放的。
时间抚平了一切伤口，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顾平安握着那枚袖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你相信因果吗?”
“因果?”
那人突然一笑，笑意却只浮于表面，“你在大火里救过我。你们家跟火还挺有缘的。”
坐车离开前，他又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就当是回报你们这段时间的热情招待吧。”
当时是什么反应顾平安忘记了，他不知道杨清远为什么又说起这事。
他想把那枚袖口还给他，结果还没等开口，他就坐上车渐行渐远。
梦里的时间总是很快。一瞬间，那些往事仿佛在在脑海里重新经历了一遍。
……
年前临阳市放了几天晴，那几天顾平安跟着顾智到街上赶集购买年货，乡下过年的气氛也逐渐浓郁起来。
顾建业的餐馆到年边生意也非常的火爆，顾平安那段时间几乎都忙着在店里帮忙，直到小年边店里员工需要放假回家过年，餐馆才关上门。
闲下来，顾平安才想起好久没登录自媒体平台账号了。
过年的氛围也蔓延到网上，网上一片评论在讨论城里越来越没有年味了。
顾平安账号下也有人讨论，一网友说今年自己一个人跨年觉得冷清，想闻闻农村的年味，博主是农村人，让博主多录点农村过年的视频发到平台上。
顾平安回复好。
杨清远回家了吗?他要是还没回家，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冷清?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惊吓到一排电线杆上的麻雀。顾平安想到了什么，跑到屋后菜园里，菜园里有棵矮树，层层树杈下有个鸟窝，但里面已经是空的。
他拍了一个空鸟窝图片发了过去，并配文：【居然还在。】
那年暑假杨清远发现了这个喜鹊窝，当时窝里有几只刚出生的喜鹊，一只毛还没长齐的幼鸟被挤掉到树下受伤了，喜鹊妈妈着急地在树上跳上调下。
杨清远捡到那只幼鸟，还特意到药店里买了药和纱布给幼鸟包扎，甚至还每天清晨早起和顾平安到菜地里抓菜青虫喂鸟。
那几天两人全部心思都在照顾那只鸟身上。
顾平安似发现了新大陆，一激动用词就没注意：“没想到你这样的人还喜欢小动物呀。”
某人明显不悦： “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顾平安语塞，一时不敢说话，他其实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几天后小喜鹊终于被送回窝里面，喜鹊妈妈高兴地围着树转了好几圈。
说来好笑，杨清远就在他家住了十天左右，明明家里就是只是多了一个人而已，还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但那段时间家里竟有一种热闹感。
先是顾建业生怕招待不周，每天都必须买新鲜的菜，还必须有荤有素有汤，他对杨清远有一种过分的客套甚至夸张得说是逢迎。
顾平安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会那样，他只当是家里多年没来过客，爷爷高兴吧。
接着，两人又是照顾小喜鹊，又是下河摸鱼捉虾，顾平安还带着人往山里摘野果，总之每天都有事做。
在城里生活惯了的人，第一次过这种乡野生活，那体验就跟度假一样。
这其中还发生过一段小插曲。顾平安在摘野果的过程中，还被一只四脚蛇咬伤了。他没感觉，觉得四脚蛇应该没毒性，打算回去用肥皂水洗洗就好。
但是杨清远不觉得，他觉得是蛇就有毒，还把那四脚蛇打死，血淋淋拎着蛇拉着顾平安去区医院。
顾平安不想浪费那个钱，一路上唠叨说不想去不要去。
杨清远不耐烦了，凶了他一顿：“你要是想死换个人牵连!我可不想我身上搭着人命!”
“……”
顾平安觉得自己没被毒死，都要被他眼神杀死。
杨清远将蛇往医生办公桌上一放，医生眼皮都跳了三下，化验结果确实没毒，开了几盒外用的消炎药就让人回去了。
杨清远有些尴尬。
就十天的时间，因为有他在，枯燥的生活竟变得热闹有趣。
鸟窝图片发过去几分钟后得到回复：【那边热闹吗?】
顾平安：【还行。也就过年热闹一点，平时你见过的，很安静。】
杨清远：【嗯。】
顾平安：【你……你也回家了吧?】
过了半个小时，他又回复：【嗯。】
之后两人都没有挑起话题，顾平安其实想问问他在家好不好，但又怕引起他的反感。
大年夜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放了鞭炮，一晚上村里夜空上烟花不停。
还有小孩挨家挨户登门“拜年”讨压岁钱，大人打牌喝彩声也是洪亮方圆一里。
农村的大年夜是要热闹一晚上的。
家里的所有门上都贴了红纸，年夜饭上插了十双红筷子，桌上盆里装了条活的红鲤鱼只等鞭炮一过，就拿去放生，再一家人欢欢喜喜围着桌子团员……
吃完年夜饭，顾平安给顾建业和顾智两人带上自己早于准备好的平安扣，寓意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他在平台上发了自己的祝福语，并按照承诺上传了一段农村过年的视频，得到了很多赞。
退出账号后，他又给那人单独发，但这次视频里只有烟花和鞭炮，而且不止一条
他说：【把热闹送给你。】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