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秀还不是程二的媳妇的时候,她常常做梦。
这要怪她那个娘。
老给她讲什么故事,说后山有山神,水里有鲛人,那泛着肚皮的大鱼是水鬼为了投胎,引诱行人靠近水边...
甚至还告诉她那后山有龙。
小时候的陈秀常想,那后山的龙是什么样的呢?
娘说龙有鹿角,长长的虾须一样的胡子,又有蛇一样的身子,有獠牙和利齿。
但陈秀没见过龙啊。
她试图画了画,画出了一条长着树枝一样的角,满嘴尖牙的长条怪物。
娘看了笑得前仰后合的,捂着肚子笑个不行。
娘是大户人家的奴婢,后来大户人家败落了,被爹买回来。
她会绣花,也会画画。
小小的陈秀就看着娘一边很温柔的看着她,一边把她带到沙地上,手上拿着树枝,绘画的姿势却让陈秀想起剑客拿着最合手,视为伙伴的名剑,那样舒展自如的姿态,会让陈秀觉得自己那个爹,是配不上这样的娘的。
没一会,娘就画出了一条十分威严的东西,这东西有鹰的爪子,狗的牙齿,蛇的身子,鱼的鳞片,有飘逸的像褥子上的毛边一样的鬃毛。
小小的陈秀试图用自己见过的东西去形容祂。
娘说:“这是龙。”
小小的陈秀发出大大的声音表示震惊:“是龙啊!”
当晚,陈秀就做起了梦。
她梦见冲天而起的月亮。
梦见碧波荡漾的湖面。
梦见比菜粉蝶好看一万倍的蝴蝶。
梦见说不出来的奇景。
泛着银光的水面上,一条巨龙冲天而起,直入云霄,发出宛若春雷的吼声。
轰隆隆的。
小小的陈秀觉得,像极了第一次听见春雷被吓得瑟瑟发抖的那第一声,只是现在的陈秀,已经不怕了。
因为娘说,龙是好东西,那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好的吧?
她的注意力在月亮的身上。
是的,月亮。
月亮是白色的朦胧的,硕大的,比粗瓷大碗,比芭蕉叶子,比磨盘,甚至比水车还大。
离陈秀很近。
近的她稍微往前靠近就能触摸到。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梦却醒了。
成年的陈秀借着漂浮在屋子里的细小的荧光孢子,看着自己宽大而粗糙的手出神。
那个会画画,会说奇怪的故事,拿起树枝潇洒又好看的阿娘,再也见不着了。
陈秀以为阿娘死后,自己嫁人了,就不会再梦见龙,梦见月亮,梦见那泛着银色的波浪的宽阔湖泊。
事实上也是的,嫁人了之后。
白天被婆婆骂又懒又馋,晚上就梦见婆婆变成了一个不停的吐刀子的怪物。
能活生生把陈秀吓醒。
后来日子越来越艰难,陈秀不再能梦见那些,美好的东西。
而是烈日,鬼怪,索命的绳子。
和几乎要把自己勒死的幻觉。
每次被吓醒,陈秀说不上来自己是失望还是怎么样?
她越来越喜欢干活,越来越不喜欢睡觉。
陈秀希望自己疲惫,心力交瘁。
可是日子变坏之后,还常常挨打。
挨了打之后,就连做噩梦都变成了一种享受。
陈秀以为自己要和这个村子里其他的女人一样,撑到撑不住,然后成为带着笑容跳河,被水鬼蛊惑的一员。
没想到自己的哥哥发达了之后,还会来找自己。
带着自己,带着自己的男人,把他变得跟赘婿一样,虽然还是陈秀洗衣做饭,但是好歹他不打人了。
但是陈秀还是常常做噩梦。
有时候是梦见自己一觉醒来,婆婆在骂自己偷懒,她在灰头土脸的解释。
有时候是男人挥舞着粗壮的拳头。
她分不清。
只知道大概是梦,但绝望,痛苦,迷惘,麻木的情绪却跟随着她,任由被梦境控制的颠倒。
今天却梦见了月亮。
梦见了龙。
梦见了阿娘。
陈秀偏头看了一眼在睡梦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好事,鼾声如雷的同时还满脸笑容的程二。
站起身来。
整个人走路的时候像是在飘,身边的蓝色孢子被她行动带起的风,吹的东倒西歪,最终飘向远处。
陈秀来到了儿子的房间,这个孩子很像自己的男人,睡觉的时候也是带着笑容,小小的一张脸,恬静的不可思议。
陈秀只看了一会。
就走到一个很小很小,没有儿子一半宽敞的房间。
除了一个小柜子就是床。
小小的程青睡觉的时候像她,像她一样做噩梦。
皱着眉,撇着嘴,甚至还有眼泪从闭着的眼睛里流出来。
陈秀像第一次看见这个孩子似的,忍不住的想:“真像我啊”。
又想,可不能像我。
她身上没有帕子。
只好用手抹掉程青脸上的眼泪。
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程青,像看见小时候的那一轮月亮。
脸上有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虔诚和希冀。
过了一会陈秀也有些困了。
但她只是坐在程青的床尾,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歪着身子睡着了。
她又做梦了。
陈秀看见自己的阿娘,带着小时候记忆里那种,没心没肺的笑容。
站在远处。
她就这样不顾一切的跑过去。
一直跑。
一直跑。
跑到了娘的怀中,不停的说自己的委屈,说自己的害怕,说爹看错了人,给自己挑的男人不是个好人。
陈秀的娘就这样听着。
一句话都不说。
只是抱着她。
陈秀感觉自己回到了还是女儿的年纪。
依偎着母亲,什么都不想思考。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抱着女儿睡觉,卷缩的滚在一个被窝里,女儿的身上还有一些泪痕。
陈秀当下就把女儿的衣服扒掉了,给她换衣服。
程青迷迷糊糊的被换衣服,明明困的眼睛都睁不开,还说:“阿娘,没到时间呢,我看着呢,今天不上学。”
陈秀给她换完了,就把女儿的被子盖好,被她的身子往里面推了推,小孩也配合的往里拱了拱。
陈秀开始洗衣服,她走到洗浴的屋子里,拉了拉藤蔓,接了不少冷水,开始搓洗衣服,而洗出来的污水,也被长在地上的像某种毛绒地毯一样的菌类吸收。
陈秀洗完衣服又开始做早餐,做完就打扫厨房,打扫完就擦家里的桌子,擦完就洗抹布。
全干完了。
程二才堪堪醒来,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煎饼,皱了皱眉:“怎么放了这么多面粉?败家娘们。”
陈秀是照例不争辩的,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也许是对比残酷,在梦里才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醒来的时候,既是母亲也是奴隶。
只是所有女人都过着一样的日子。
她又有什么好不舒服的呢。
程二出门做工了
那个当着班主任官的齐老师来了。
领着她和程青,去看房子。
陈秀很惊讶:“什么房子?”
班主任解释了一遍。
没问为什么告诉程二了,陈秀却不知道。
把他们领到了学校。
来到了一棵巨大的树木的脚下。
班主任拿出一个令牌,挂在了巨树垂下来的气根上。
很快令牌被气根勾走了。
树根里长出了一扇门。
班主任推开。
回头看着有些揣揣不安的陈秀母女,开了一个玩笑:“害怕我送你们去给妖怪吃?”
母女两个听见这个话立马就放松了,通天国谁不知道,人人都是通天大王的口粮。
没有妖魔鬼怪敢仙口夺食的。
两个人走进去,发现巨树之内,到处都是巨大的楼梯,广场,和用来升降,被通天大王叫做电梯的藤摇篮。
路边的行人都是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
偶尔见到的几个男人,也是气质格外斯文,身上股书卷气浓郁的不行的。
程青很快胆子大了起来,好奇的看着自己以后要住的地方。
陈秀有些担心:“我要是住在这,我儿子怎么办?”
班主任很显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个问题了:“要是舍不得儿子就一起带过来,舍得就留给男人。”
“婴幼儿有专门的抚育室,不要钱,有专妖管着。“
”每天夜里自己领回家就是了,吃喝全包。“
陈秀觉得这样优厚的条件,背后肯定有风险。
果然班主任说:“只是程青同学得保持成绩,若是掉下去三次而又没毕业,房子就没收。”
程青已经盯着小朋友们一起玩的地方看了好久,尤其是那个穿着羽衣的漂亮姐姐更是盯的目不转睛。
耳朵听见班主任的话,当即就很有志气的说道:“傻子才不好好学习,老师你瞧好吧,我会越学越好的!”
班主任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也真切了许多。
到了自己的屋子。
有超大全景落地窗,俯瞰通天国夜景,开放式厨房,阳台甚至还有一个方便种菜的小花园,以及一张大床。
毕竟是一室一厅嘛。
但是!睡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安置一个摇篮毫无压力。
程青也很懂事,她其实并不讨厌弟弟,所以也没有闹着不让弟弟不许住她的屋子,她讨厌的是阿爹总是时不时的在家里说,弟弟是她未来的依靠,是阿娘的依靠,所有人都要伺候纵容他。
有时候,程青都会想,学校的老师都说了,犯错了要挨打的,不教孩子学好的父母是在引导孩子走一条错误的道路。
所以程青一直觉得,弟弟招惹她,自己用自己的方式去反抗。
也只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是在帮助弟弟意识到,招惹别人是有代价的。
不过现在可好了,阿娘虽然心疼弟弟,但是程青感觉的出来,这种心疼跟阿爹的不一样。
看见客厅陆地海葵沙发的程青兴奋的,冲到上面开心的打着滚。
通天国真是太棒啦!